“上次说过,还是叫都尉罢。”项元道,“崔娘子伤可好些了?以后请多珍重。”

方才他在男宾席中看《飞鸟帖》,崔延璧的侍女忽然来寻自己,哭着说娘子昨日割腕了,让都尉劝劝。他不愿将事情闹大,才答应一叙。

“许多话,在此处并不便说……”她垂眸,眼角如井水无澜。

“既不便说,那不说最好。”邵项元已有些不耐烦,即刻就要放焰火了,他只着急寻筠之去看。

“方才的《汉宫秋月》,是我特意为阿元所奏……”

项元眉心稍动,无奈道:“五妹妹当年不吝赐教,我很感激。但如今你我都有家室,李少府又不在京中,更该界限分明些。”

当年崇文馆一事后,邵项元迷上了《汉宫秋月》。但他乐艺不精,只在协礼熏陶下学会了一点儿笛子。崔延璧投他所好,将此曲改成笛子吹奏的乐谱,锦匣装过,送与他。

“若李少府在此,必然不愿见你自苦,你多保重,回益州后替我问好罢。”见延璧又低着眼睛要垂泪,他撇过头去,眼底依旧是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沉默良久,见项元要走,延璧终于泣声,“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当初……我、我并不想嫁给李义珏,你明明知道的。”她扬起衣袖,手腕上竟满是深深浅浅的殷红伤痕。

前年春天,那时的李义珏在东宫担任五品太子洗马,深得前任太子李贤倚重。李贤博览群书、留心政要,曾三次监国,很受陛下青睐。若无差错,李贤会在陛下驾崩后顺利登基。李义珏作为太子洗马,又举明经科,届时极可能官至宰府。况且他出身陇西李氏,身份高贵,一时成了京城议亲的香饽饽,登门之人络绎不绝。

当时朔州黑山一役还未爆发,邵项元只是小小昭武副尉,祖上从商。论前程、论家世、论人脉,他都远不及李义珏。

延璧大伯崔士昌撇下邵家,也登门和李家议婚。李氏很快选定同为七家的崔氏作亲家,议亲不到两月,崔延璧和李义珏的婚仪就办完了。

可谁也没想到,去年秋天,前任太子李贤暗中谋反,东宫里搜出了数百件铠甲和武器,下人也对此事供认不讳,人赃俱获。陛下勃然大怒,当即罢黜李贤,却因骨肉血缘迟迟不忍处罚。直到前月,皇后和大臣进奏,请求处置李贤、震慑天下反贼,陛下这才喟然长叹,将李贤流放益州。

李义珏自然也随之贬黜,延璧随夫,远赴益州。

崔士昌押错了赌注,棋行此处,她也成了弃子,就连回京的文牒也要辗转求人才能置办。

项元很早就知道崔五妹妹骄纵,故而他从来懒得计较。何况,也许当年她的确曾对自己有过几分真情。

“崔娘子勿要自薄,以后多珍重罢。”

“大伯和项祖父商议,要让我嫁与阿元。”延璧轻咬着下唇,这话实在难以启齿。

她是崔家的掌上珠,无数的追求者任由她呼来喝去。阿元的相貌为人都好,但他出身实在是低,先前那桩娃娃亲,分明是他高攀了自己,他却未曾将自己捧在手里,反而一步步挑战她的自尊心。

其实她要的,只是独一份的呵护而已。

今日阿元平步青云,还有了一位相爱的妻;自己却弃置益州,后半辈子的生杀予夺、留京与否都由他决定,叫她怎么甘心放手?

所以延璧只能照大伯的意思,腆着脸向阿元讨好卖乖。况且她心里依旧残存着一丝希望,觉得阿元多少能有些回响;就算阿元无动于衷,也还有项祖父疼爱自己。

让他休妻?项元冷笑,“崔士昌疯了。”

少年时他并不明白为何七家望族愿意和父亲结亲,外界人人都说是父亲高攀。可自己籍籍无名的那几年,崔士昌对自己如弃敝履,项元渐渐明白,不耻下嫁并非看得起他,只是借姻缘在军中埋下人脉而已,都是钻营。

“并不是要阿元休新妇……长辈们只想两妻并嫡。”她怯怯道,“如今卢笢之下狱,也许要流放。阿元青云直上,有罪妇为妻实在不利,况”

“我不是崔士昌,不会将前程寄于他人床笫之上。”项元正声打断,眼底透出深寒。

床笫之上?延璧哑然。阿元从未对她说过这样重的话。“可是,阿元一向最是孝顺的,今日不应,之后项祖父必然也会再提,那时岂”

“我高攀不起。”他凌厉的下巴刀刃般微微扬起,冷冷道,“我和筠筠很好,家里已有外祖父,我们不用再供一尊菩萨。你自便罢。”

她正要再诉苦,焰火却砰砰在屋顶炸开,近空烟尘乱卷,弥散着刺鼻的硫磺气味。

项元闻声,连辞别礼都未行,直直往外去了。

疾步至府外,马道上已被看烟花的宾客们塞满,四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项元身裁甚高,目光越过众人头顶,仔细搜寻,果然看见墙边有个梳双刀髻的脑袋,微仰着头,在这斑驳陆离的光影中分外可爱。

焰火一轮轮升空绽放,轰响连天,许多郎君娘子都互相替对方捂着耳朵。邵项元一路念着“借过”,缩着肩膀,从人群里,从一双双含情脉脉的眼睛里,艰难地朝她挤过去。

夜空中烟花纷纷不断,红的像珊瑚,又像带焰的石榴抛在天上;绿的像翠玉,散时又如杨柳含烟;还有紫蝶飞飞一样轻盈的,桃花一样团团簇簇的;金银颜色更是远耀云上,瑶光缀后天花落。

初次见烟花的小儿们,或想捡来当弹丸,或想拾起当花钿,可火花一至身前,便不见影踪。

邵项元离筠之越来越近,心中渐渐雀跃起来,这是他们初次一齐看焰火。玉树银花千枝开,就要见到阿筠明净的笑脸了。

他笑吟吟地站在筠之身后,还在思索应当怎样和她打招呼,却听见筠之游丝一线的声音呢喃着卢照邻的《十五夜观灯》和李贺的《苏小小墓》: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怎么吟出这样悲的句子?

项元心中一凛,急忙去拉筠之的手,“阿筠?”

筠之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没有收回手,但也没有转身,只是默默伫在原地,背对着他。

“阿筠?”邵项元又捏了捏她的手,筠之更加将手指蜷缩起来,一点一点,像冰棱握在手心里化成冰她恨不得自己的手完全从他手里消失。

白日里他们甜丝丝地牵手来这里,她也笑盈盈地和自己的同窗旧友对饮,此刻怎么又倒退回起点了。

邵项元没有松手,但也不敢再用力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在这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夏夜里,所有人都笑意盈盈地望着烟火,他们却各自站在原地,无法再向对方靠近一步。

邵项元怔怔失神,一声,两声,头顶的烟花仍不知好歹地怒放着,一滴,两滴,有水珠滴在自己的手背和衣袖上。

下雨了么?

也好,这夏夜太闷热,若能有一场雨驱散这些恩恩爱爱的眷侣最好。

可夜空万里无云。

他终于回过神来,一把将筠之搂进怀里。

她没有挣扎,只是一直发抖,虽然极力抑制着,小小的肩膀依旧微微耸动,无力地抵在他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