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崔延璧。

她在抚琴之前,先抬首望了望远处的项元,随即低下头去,拨弦定音。她腰间系带上缀着一方小巧的孔明锁,随延璧的身姿翻动,底下分明是个”元”字。

和筠之妆台镜架上那“元”字一模一样。

心绪沉入水面,筠之似乎能在觥筹交错的嘈杂中,听见那方小锁轻摇微撞的琳琳琅琅之音。

延璧有一双又纤长又白皙的玉手,手上的芙蓉纹银甲也极美。她时轻时重地拨弄琴弦,双手如轻巧玲珑的蝶翼,在宫商角徵羽的弦间翻飞作舞。

夜未央,秋月凄凄斜照宫墙。风雨如磐,梦哪堪愁与影子相陪伴?年未老,心已寒恨断肠。

如泣如诉的《汉宫秋月》从她指尖流出,时而轻盈如空山烟柳,时而凝重如漠上日落,凄凄切切,说尽昭君出塞的孤绝与无奈。

一曲惊弦弦顿绝,半轮破镜镜难圆。

那琴音好似青山雾雨,给崔娘子周身笼上一层柔雾轻纱,如梦如幻,而轻纱的另一头,则笼着眉目凝重的邵项元。

筠之笑颜渐渐凋零。春光飞花中,共乘奔虹时,邵项元赞自己筝声动听,是因为他那一夜果真觉得自己琴艺了得,还是因为她所奏是崔娘子也喜欢的《汉宫秋月》?

和自己对视的那一瞬间,抽出自己发上珠钗的那一瞬间,青丝瞬如雨下的那一瞬间,邵项元是在感念她芬芳馥郁的茉莉发香,还是在怀念崔娘子这银蝶玉露的琴音?

原是自己错认冤家,想尽了痴心话。

满堂金碧辉煌的灯烛亮得筠之刺眼,嘈杂鼎沸之间,宾客们举着酒杯言笑晏晏,筠之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脑中有强烈尖锐的蜂鸣声回响,她心中冬雷震震,翻江倒海,喉间闷得再也喘不上气来。

她想吐。

恍惚中,筠之颤颤地离开中堂,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到再不闻《汉宫秋月》的筝声为止。

第0019章 栀子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陆龟蒙《白莲》

喝多了酒,身子如置梦魇中,筠之脚步浮晃地走着,双腿重得像灌了几斤铅粉。

前院中搭有戏台,俳优戏舞吹火时,坐在廊下的小郎君们便拍手笑语连连,廊后的大石榴树下也很热闹,小娘子们在步打,桃红的鹅黄的纷纷面靥,随小球的滚动时而叹气,时而欢呼。

陛下也在戏台边取乐,但饮了太多酒,整张脸醺得涨红,斜目瞧着几位身姿妖娆的舞剑娇娘,兴起时,他也拿起两方短剑,或点、或挑、或格,或正反手握剑花,引得众人一阵鼓掌欢呼,他得意地笑了笑,晃着蝎步来到一位雪肩酥胸的舞娘身后,二人随鼓点贴身共舞。

方才还和皇后公主难舍难分,此刻已为其他女人满面春风了。世间男人大抵不过如此。

筠之仍拖着双脚向后院走,不知踱了多久,终于愈走愈静,到了最偏僻的后山池浮廊上。

泪眼婆娑中,天上的月亮分外大,也分外朦胧,银闪闪的,周围有绿的光棱。

好险,好险。

邵项元踏雨而来时,轻吻自己泪痣时,在人潮涌动中抱住自己时,她险些就真要伸手抓住他,险些以为,自己也能拥有太阳。

这半年一点一滴的相处,朦胧暧昧间,邵项元种下很多柔软的种子,在她心里悄无声息地生芽、抽条,长到如今葱葱茏茏,参天如盖,枝蔓已经伸进她心脉中每一个角落,要抽出来就要削一层骨肉,真的好痛好痛。

从阿耶去世后,自己浮萍般漂泊到如今,用力,用力,狠狠抓住命运,紧攥得手心都冒血了。可遇见邵项元后,她不自觉放松下来,错以为逐流也能游向对岸。

但其实不行的。

筠之哽得发抖,反复深呼吸,纤薄的身子剧烈起伏着,忍不住了,再忍不住了,泪意奔涌上来,刺得她两眼又热又疼。

但此时哭也不得尽兴,在别人的双禧日,在别人的院子里,她只能垂着头很轻很轻地呜咽。

“县君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小努呢?”

筠之匆匆抹泪,见是莲儿,松了一口气,“没事,没事,我有些想阿娘,我怕小努担心,出来时没叫她。”

莲儿在筠之身侧坐下,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筠之擦泪,又朝手心呵了几口热气,搓掌后热热地捂在筠之腹上,问道:“可是胃病又犯了么?疼得脸都白了。”

筠之摇头,“我挺好的,莲儿不必担心。只是,好好的,莲儿怎么在这里?令令呢?”

莲儿几番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终于咬着嘴唇,指了指湖心。

筠之顺着她的手望去,目光穿过树影落花,定格在远处湖心的小船上。

那船上有一对男女互相依偎着,正在明月下对饮亲吻,桨都丢了一支。虽然那娘子的背影遥远模糊,但筠之却一眼认出是嘉懋。

“那郎君是谁?”筠之蹙眉。

莲儿垂头,不欲回答。

筠之轻叹一声,想是嘉懋不许她告诉自己的。便没有穷追问极,只牵起她,同往回廊靠近前厅的那一头去。每有人来,她和莲儿就寒暄几句,使对方调转回去,不使任何一人瞧见这对浓情蜜意却逾了礼制的爱侣。

大约过了两刻钟,小船终于渐渐靠岸,停棹时,周围的柳树也被轻震一下,抖出一阵絮絮的细软香风。

那郎君躬身扶嘉懋下船,嘉懋一面搭他的手,一面嗔道,“承嗣无缘无故参那卢照邻和卢笢之,我是真生气了!若舅母不肯罢休,承嗣就再也别见我了。”

谁?承嗣?

武承嗣?嘉懋的心上人是武承嗣?

这武承嗣是武后长兄的独子,武后父兄接连过世后,是他承袭武后父亲的周国公爵位。他虽结过一次婚,妻子早逝,有些不般配,但若安心做个富贵闲人,有些大气端直的君子志向,那嘉懋和他成婚也无妨。可这位周国公每每傲上矜下,以武后之名在朝中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人品实在低劣。

只有虚衔尚且如此,若有实职,岂非要一手遮天?

筠之气得难受,额上有块筋突突跳着,胃里也呕出一阵酸气,呛得自己猛咳一通。莲儿急忙伸手去顺她的背。

远处武承嗣听见有人,急忙拉着嘉懋往树后钻。

嘉懋也吓坏了,紧紧攥着他的袖子,将脸藏在武承嗣肩膀后面。可听见对方没有任何向前走来的意思,她又探出脑袋偷望,见来人是筠之,便放了一百二十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