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3章 缠藤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 赵嘏《长安晚秋》
赌完酒,嘉懋又闹着要放烟花、听戏、吃冰片粥、再续一摊酒,临要散了仍意犹未尽,邀众人道:“下月戊午,去我那里,咱们再攒一局,怎么样?”
婉儿和邵项元都怔愣一下,项元简截道:“去不了,有事。”
嘉懋气道:“你如今在京里,能有什么事?”
邵项元靠在廊柱上,低声细语一笑,“偶尔也要去趟羽林卫,不好白领俸禄。”
嘉懋不理他,只问:“筠筠呢?筠筠去不去?”
筠之知道她吃醉了,温温柔柔地握她的手,笑道:“我去的。也许令令一觉睡醒,就到下月戊午了,我们又玩一夜,好不好?”
嘉懋望着她直笑,伏在武承嗣肩上睡了过去,二人离开后,薛谦道:“外放的奏疏,娘娘已经批了红,下月,我和德音就启程去益州。此事我还未对令儿提起,筠之这些天多替我劝导罢。”
项元仍在廊下,平静道:“到时我送你。”
谦大哥要离京?筠之略一沉默,说道:“如今裴炎当权,他十年寒窗苦读,从御史舍人一步步升至如今的中书令,最知人善用、任人唯贤。他曾在娘娘面前数次夸赞谦大哥的才学,说从前公卿以下冕服议制还有几篇论孝悌的奏疏写得极好。我想,哪怕曾经政见不合,他也不会因此为难你的。”
薛谦道:“裴炎当然不会。”
言下之意是娘娘会。筠之抿了抿唇,道:“亲情血缘终究是斩不断的,如今薛绍和嘉懋都”
“筠之,”萧氏摇了摇头,“正是因为斩不断,所以才要走,你明白的,对吗?”
筠之不死心,思忖片刻,问道:“那或许调至翰林院呢?至少还在京中。”
“翰林院?”薛谦冷笑,“我这批同平章事,只要非她提携者,都被流贬岭南了,已经有人不堪劳顿忧惧而死。然而这已算善终,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叫来俊臣的流氓泼皮,对不愿作诗讴歌武氏德政者严刑拷打、鞭杀、杖杀、碟杀,死法很多。所以,筠之,她准我外放的奏,已是天恩了!”
筠之心里猛然下坠,仿佛踏空一级石阶,摔得鼻青脸肿。“这中间必然有误会,谦大哥不妨告诉我被贬的同平章事都有谁,明日、明日我和婉儿一定奏请娘娘,生者即刻释放,死者家属多加抚恤……”
“误会?”薛谦哈哈大笑,“原来你还不知情。筠之,你若不信我,可以问问你的好婉儿,是不是真有来俊臣这人,诏狱里又杀了多少人、还有多少断手断脚的人等死!”他说完,一摔袖子离开。
筠之转头望向婉儿,婉儿不答话,只握住她的手轻轻道,“筠之,你醉了。”
筠之颤颤的,但双眼灼灼地注视她,“是不是真的?”
婉儿还是不回答,重复道:“筠之,你醉了,去睡罢。”
四周是漆黑的天,漆黑的树,漆黑的池塘,地灯晃动的光芒疲惫而无力。筠之站在原地,萧氏和婉儿说了许多话安慰她,但那些话只是嘴唇的翕动,随风流走了,她什么也没听见,倒感觉自己变成簌簌抖动的树的其中之一,黑暗中,好像所有人都走了所有人已经走了。
夜已深,云散开,扁扁的下弦月露出来挂在天空上,幽暗的光照在青浩浩的院子里,空旷,森寒。
风很大,呜呜吼着,满院的矮树都被风吹得推推挤挤,发白的叶片背面被反复掀翻。筠之的裙被吹得圆鼓鼓的,邵项元站在门廊的阴影里,不知为什么,他的襕袍倒好端端的,还是长身玉立一个人。背着光,他的脸只有轮廓还分明,骨削的下颌很清晰。
筠之吸了吸鼻子,朝他走去,右手插在他头发里抚弄,“哥哥的头发长了。”
项元捉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面上,轻轻吻着,“但明天又要剪短。”
“我知道,”筠之醺然微笑,“你说不能白拿俸禄,对么?”
他爱和筠之打些哑迷,她很聪明,不曾拆开谜题,但不动声色地告诉自己她已经知情。
项元道:“明日叔叔走时,筠筠带上阿直和他们一起离京。文牒和行李已经齐备。”
“好。”筠之仍牵住嘴角笑,但笑着笑着,脸上扑簌簌地滚下两行眼泪,她低着头,泪水沿尖尖的下巴滚落,黑暗中她莹白的脸像道月亮影子,一滴滴泪是水面的月亮被漪涟切开的碎片。
她不知自己在哭什么,也许这夜太热闹太尽兴,曲终人散时,“可能是今生最后一面”的念头就从她心底阴森森地冒出来,压倒一切。
但她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比背诵四书五经还清楚的确有很多人死在她刀下,血也没溅到她身上,她和历朝历代的篡朝者没有分别。良心、才干、“忠诚”,这不能并立的三角中,她只有一些愚忠和泡在蜜罐里的书卷知识,却割走了良心,而且还要割走项元的良心。她常恨卢笢之是个赌徒,领着她和阿娘往倾家荡产的路上走,但她如今也拿自己和项元的将来下注了,比卢笢之更可恶十倍。
“项元,项元……对不起……”筠之凄哽着。
“没事,没事,”邵项元柔神笑着,“筠筠醉了。”他伸手替筠之接住眼泪,大手渐渐地移到她颈下,扣住她的咽喉,完全握着。
邵项元恨人流泪,像种软弱无能的要挟。但筠之哭起来,颀长的颈,微塌的肩,像株飘落的细柳,又或泥足深陷后悔之晚矣的观音。他心底有一部分很爱看见她流泪,甚至为此支配她、破坏她,而筠之也有一部分喜欢被屈服。
他的全部和筠之的全部,他好的部分和坏的部分,达成微妙的平衡。
项元低头贴住她的嘴,掐颈的手微微用力,但吻却很温柔,双唇绵软地交织在一处。狂风中,他带她飞越石青色的云,跌进了浩瀚无垠的、深不可测的、倒映着漫天银河的水面下。襕袍、衫裙和中衣一件件褪去,泪水很凉,但他拥住她、进入她的身体却很烫,冷冷热热间,筠之在颈背后的长发缠绕于他手心,深深嵌进肉里,有藤蔓扎了根。
那根须一路蔓延,也蔓到他们在长安的家里。次日,放下行装后,筠之便坐在庭院里,低头看槐树盘错的根须,出着神。
后来每日她都坐在院子里过黄昏。
暮冬的日落很快,黄澄澄的太阳总是一刹那就掉下去,夜幕笼下来,空气里有油烟和米饭的气味,各家各户的乳娘都站在府外叫孩子和小主人回家。孩子们跑远,仍拍着手唱歌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嬉笑声回荡在长街上。长安的日子好像一点儿也没变。
“瞧什么呢?”卢照邻拿了两盒白玉棋子,要和她对弈。
筠之回过神,摇摇头说没什么。照邻也不追问,只一来一往地和她落子,灯花爆,棋子敲了又敲,但筠之心不在焉,随手棋极多,弈局索然无味。
“筠儿大了,有心事也不告诉阿叔。”照邻见她不语,又叹道,“罢了罢了,我是个无儿无女的老货,又没有正经职事,净给人添麻烦,所以小辈都嫌我。”
筠之发笑:“叔叔明知我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和阿叔说说。”
“阿叔,若我和大哥换一换,眼下会是什么光景?”
照邻笑道:“那你必然举了进士,你娘能轻松许多,你阿耶的病虽治不好,但走时能有个进士儿子送终,多少体面些。之后的事就不好说了,咱们家的人不适合做官。”
筠之以为他是自嘲,忙道:“怎么会?叔叔满腹才华,只是朝局动荡不安,又受累于党争,才没能谋得好差事。”
照邻笑道:“我年轻时也这样以为,不愿承认有才和做官是两件事。筠儿细想想,哪朝哪代没有争斗?若咱们只能在政治清明时做好官,那本身就不适合做官。除了北祖几房还在范阳老家为政,两京朝廷里五品官往上,有几个咱们家的人?高祖、太祖、高宗,三朝了,崔氏、郑氏、李氏都出过宰相,但卢氏没有。
“咱们家塾教的是儒学,明经进士考的也是儒学,你好学,也比别人聪明,能登科是必然。但儒家讲究‘知其不可而为之’忠于己心,而朝野之上人人都是一把刀,无论君对刀,还是刀与刀之间,心都不重要。说句不尊重的,你我祖宗卢植。董卓意欲废黜刘辩,拥立刘协为帝,卢植虽站出来反对,但也没有其他办法,最终辞官,归隐山林到底也没做成官,最后隐居上谷山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