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懋见她面色戚戚,小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几个都有孩子了,独你和二哥还没有?你放心罢,这事不”
“住嘴吧你。”太平低声啐道。
短暂的沉默后,婉儿点头,依旧是往常亲切疏离又一视同仁的笑容。“如此,先恭喜崔娘子和李少府喜得麟趾了。”
筠之亦道贺,诸人于是热闹地往来恭喜一番。
行礼辞别,婉儿目不斜视地随三人云步向外,没有一次回眸。
亥时的街市上依旧人山人海,但夜里的空气逐渐湿冷,石板路上的草苔盛着浅浅露水,远远望去像覆了一层幽润的墨色水光。星津桥上五光十色的灯棚也在月光中朦胧起伏着,雾色微凉,寒气侵骨。
四人各怀心事,都裹在斗篷里不说话,隔着洛水静静听对岸戏台上演《牛郎织女》。
琴音笙管涉水而来,滤去一切苍生人海的嘈杂,轻烟一般飘至四人耳畔。
花正红时寒风起,再要回头难上难。
这出戏是筠之当时想和邵项元一起听的,可终究没能听成。此时月升沧海,万家灯火,她独自听一出爱侣共织鹊桥的戏,当年为崔五娘子吃醋一事,好像已是上辈子的回忆。
洛水还是洛水,戏文还是戏文,可眼眶里泪水渐渐满溢,喉头酸楚,灯月在她眼中化作影影绰绰的模糊雾色。
原来始觉光阴飞逝时,人就已经在爱的沼潭中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那天自己为什么要故意用言语刺痛他?她明明知道的,示弱也是爱的一部分,她可以对嘉懋撒娇乞饶,可每每面对邵项元,就又变成了在阿娘面前不肯低头的倔强模样,担心被看轻,担心被抛弃。
筠之垂手,想摸一摸佩袋中那把龙环匕首,聊以慰藉。
说来好笑,定情信物是锋利无比的杀人刀,也算世所罕见了。
可没摸着短刀。
她急忙解下佩袋,仔仔细细翻找一遍,仍旧空无一物。
三人见她面色焦灼,关切道:“怎么了?”
“那把龙环短刀,我好像忘了拿回来。”筠之还在搜袖口。
四人离开隔间前,太平坚持要将那五个饿文的钱囊拿走,筠之放心不下,便将短刀放在案上,以备不测。
太平道:“这也怪我。不如我给你打把一模一样的,省得再跑一趟。”
“不行。”筠之摇头,笃定道:“那刀比我的性命还要紧,我得回去拿。你们先走罢,不必等我。”
话音未落,筠之已疾步向望津楼跑去。
婉儿回头,凛凛望着筠之消失在阑珊夜色中的背影,可她的目光笔直,淡然地越过筠之,分明在看更辽远的,一望无际的远处,像荒漠。“我也回去罢。筠之……总得有人照看。”
太平道:“非要去吗?”
婉儿道:“非要去的。”
元、礼二人匆匆下楼,只见那几个书生已被望津楼的小厮压在地上,正拿麻绳要捆。
“怎么回事?”
小厮看二人身形高大,以为是金吾武侯,便拱手道:“这几人点了四五十两的席面,可身上一文钱也没有,还说是被女人诓骗了,但我们来时,分明只有他们五个在这里,蒙着眼睛口水乱流。”
协礼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觉笑得腹痛。他摆手道:“松绑,都松绑。”
项元一面将两手的精钢护腕解下丢开,一面查看方才是哪个和筠之有说有笑。
那五人赶忙低头,恨不能将脸埋进衣领里。
项元捏住其中一人下巴,整个拎起,问道:“方才笑得开心,是么?”
书生才刚被四名娘子戏耍一通,又被望津楼的人一顿羞辱,此时心里实在不服,索性怒道:“我笑不笑,关你们什么事?亏下的饭钱我们自然会赔,你们金吾卫也太猖狂了,难道这洛阳凭你们横行么?你情我愿吃一顿饭,究竟犯了什”
方才项元心里一直想着:不能打文人,不能打文人,不能打文人。
可听见“你情我愿”这四字,他的怒火霎时直窜天际,紧箍咒也不管用了。
他黑着脸,拇指抵住书生的下巴,向内一推。
那人听见自己整张脸的骨头都响了一遍,哪处都痛得火辣辣的,连舌头都木得发苦,下半张脸已毫无知觉。
书生气急,抡起拳头一通乱挥,可哪里打得中?项元无语,单手擒住他双腕,那书生动弹不得,挣扎着被他押到一旁。
项元将他脑袋摁在案上,好巧不巧,又看见案上墨迹半干的笺纸。
想起筠之方才点头抚掌的盈盈笑脸,他不由怒火心烧,恨不得一拳捶碎这颗脑袋。
项元深呼吸平怒,却还是忍得额上青筋直跳,低愠道:“你数数,这里写了几个字。”
“数啊。”项元双指一夹,那酸儒右手上一声巨响,指骨折了半根。
“一、二、三…哎唷,哎唷!…数不清了,壮士饶命。”书生疼得呲牙咧嘴,通红的脸上五官扭作一团。
协礼笑吟吟道:“数不清也没事,我替你数了,这上下阕加起来一共六十四字。人一共有四十八个指节,你算算,六十四和四十八差了多少?”
“十六!十六!”
“难怪是国子监的学生,算得好快。”协礼笑道,“还差十六块骨头,只能挑你的筋来替代啦。”
“壮士!将军!且慢!且慢!我知错啦!知错啦!”那人闭目嚎啕起来,像砧板上缩着脑袋的乌龟。
“夫君。”
邵项元闻声停手,回头,视线越过熙攘人群,和筠之温和的目光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