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礼笑嘻嘻地尝一片薰脯,刻意道:“这暹罗猪不错,是灵柏香烘的么?别出心裁。”

“府君见多识广,正是灵柏香烘的。”小厮欠身答话。

项元回头,那薰脯片得薄如蝉翼,风薰后金润的纹理泛着凝脂油光。桌上其他果子俱已齐备,琳琅满目,形色精致,筠之一定爱不释口。

她吃到新奇佳肴会满目星光、絮絮叨叨地评价口感和香料,像只被呼噜毛之后心满意足的大白兔。那绵软可爱的模样只属于他,怎么能被第二个人瞧见?

邵项元被自己的想象气得心烦意乱。

人生的前半段,他一直觉得自己感情贫瘠,情绪也没有起伏波澜。但成婚后一切都变了,不知何时起,他心中的极寒之地生化出纷乱的天气,生化出四季分明,她蹙眉便磅礴大雨,她微笑便万里无云。

第一次接吻,第一次害羞,第一次失眠,第一次乞怜,她总能轻易翻动自己的情绪。

而今日是第一次因为菜好吃想揍厨子。

看见筠之与那书生说了几句话、两人都垂首笑起来,项元目光幽幽沉沉的,握蓬莱盏的手愈来愈用力,骨节泛白,青筋分明。

筠之虽不曾用膳,也不饮那几名书生递的酒,可方才有个秃厮不知从哪儿寻来了笔墨纸砚,又不知写了什么,筠之竟然双目含笑,看着他双手提笔挥遒,不时抚掌,不时点头。

她不是说过喜欢自己的手么?说喜欢他手背的骨节,喜欢能握马缰、铁槊、障刀的宽阔手掌。

所以那样软弱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虽白净,可手腕细得像筷子,他一根指头就能掰断,不,掰断手腕还不够,脚筋也该挑了,叫这穷措大永生不能再出门。

所以那臭书生究竟写了什么?不会是些司马相如凤求凰之类的酸文罢?

不知不觉间,项元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协礼也不管他,只垂头专心享用一桌美食。他知道筠之是有分寸的人,如今同席之人也许是从前同窗,也许是亲戚世交,总之无甚可担心的。阿元小气也不是第一日了,随他罢。

吃了一会儿,他见项元仍满面阴沉,趣道:“你觉不觉得这房里怨气冲天的?”

邵项元也不还嘴,只忿忿道:“那酸儒给她夹菜了。”

协礼抬头望了望,笑道:“典记不是没吃么?”

“她还对那措大笑了一下。”

“只是喝完茶抿抿嘴罢。”

“她半个人都靠到那秃厮身上了。”

“……只是去够隔壁案上的桃木笔而已。”

邵项元当然知道是视线错位,但心里还是难受得火烧。

他回味起她靠在自己怀里的感觉,软腻,温润,睡着时无骨无肉的呢喃,他对她肌肤的触感比对世上任何事物的记忆都更深刻。讲武受封的早晨,她纤弱的双臂环住自己,而腰肢也那样轻盈,自己单掌就能包裹住,隔着纱衣,她滑腻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手心。

他垂头,展开自己的手掌又握拢。

当那酸文又提笔写字、筠之垂眸低笑时,邵项元再忍不住了,浑身气血都从胸口倒涌上头,他“蹭”的一声将杯子扣在案上,要提刀冲下楼去。

“阿元”协礼笑得放肆,刚要伸手拦他,隔壁雅间却传来了一声脆响。

那是精钢障刀断裂的声音,砍金断玉、锋利无比。

这里是京城,能随身佩这式障刀的人,只有左右翊卫的骁骑、左右骁卫的豹骑和羽林卫的飞骑。

协礼敛笑,抬头与项元互换眼色。

项元亦神色肃然,二人低身,悄悄将纱屏门推出一丝缝隙。隔壁有七八人,虽然衣袍寻常,但身量魁梧,脚踩牛皮靴,举杯的手上又有常年弓马的伤疤,一看便是武官。

“是羽林卫飞骑。”项元笃定,因他们障刀上刻的是白泽纹。

一位高个飞骑拿着断成两段的障刀,豪迈道:“既兄弟们都有此心,那咱们今日以此刀为誓,明日共往益州,投靠明允公!”

协礼心中一惊,明允是废太子李贤之字,此人所说“此心”,究竟是何心?

二人屏气,接着听去,又有一个声音道:“大哥有此志向,何愁不能成事?只是那武氏牝鸡实在可恶,咱哥几个到底人少,纵使杀到益州,也不过了此残生。倒不如,咱们且再忍几日,将志同道合的同僚都筹来,一同拼条血路。”

起先的声音答道:“好呀!若真能成事,他日明允公感念,你我封侯拜将,岂不比听武三思武承嗣两兄弟驱使痛快?”

“好!好!”其余人纷纷附和。

闻此,项元起身,一面向外走,一面将从腰间刀鞘中拔出障刀,胁在臂窝下缓缓向外抽出,刀身霎时被护腕擦得雪亮。

“不听了么?”协礼低声询问,也将自己的障刀抽出。

“不必再听。”项元摇头,眼下更紧要是不能再由他们说下去了。

踢开大门,二人单手持刀,长身玉立,冷冷盯着众人,两张面无表情的脸下藏着某种久未厮杀的残忍和兴奋。

房内飞骑登时全部立刻起身,转眼间十几把障刀都抽了出来,寒光雪亮,杀气腾腾。“你们是什么人?”

项元面色平淡,岿然不动,协礼则兀自走至左壁的纱屏门旁,以刀挑开,对隔壁的客人冷声道:“羽林卫办差,诸位请往外堂回避。”

房内飞骑满头雾水,想动手却被为首的高个飞骑拦下,十几人便这样和元礼两个对峙着,沉默剑拔弩张。

待四周无人时,项元终于将令牌掷在案上,神色冷凝道:“还不跪么?”

众人半信半疑地接过令牌看过,面面相觑,只好跪地,拱手道:“将军。”

先前提议招兵买马后的那人却不跪,只道:“跪他作甚?你我要走,又何惧一个羽林将军?既然方才的话他都听去了,不如就地杀了他,就当给咱们祭旗。”

协礼笑道:“还算有骨气,你尽管试试。”

其他人冷汗直流,都不答话。这位新到的羽林将军从未在羽林卫露过面,但也正因此,军中传言愈发夸大,说他在云州有一以当千之勇,又不动禁军一兵一卒、平安护圣驾至洛阳,总之传得神乎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