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01章 汾水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杜甫《对雪》
汾水河畔的黄昏极壮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但天黑之后,夜北风呼啸的洪流便紧紧包裹住帐篷,夜的凄凉与寂静漫过地面,寒浸入骨。
离家越来越远,筠之对长安的思念在疯长,崇文馆的香樟花都开了吧?她该和嘉懋晒书了,窗棂下日光涓涓流淌,等春风拂过大明宫的红墙,拂过昆明池的软水,就会为她们拂落满卷碎碎小小的香花。
可汾水没有春夜。
已过惊蛰,这片大地没有螽斯、没有落花,只有夜北风和黑沉沉的巨山。
筠之翻了十几次身,还是睡不着,索性趿鞋起来。
篝火前,秦协礼靠在垛草边,闭着眼,火光在他皱起的眉心上映出忽明忽晦的阴影。
因兰娘和小努还在帐内熟睡,筠之比着食指,示意守夜的军士噤声,“不用惊动人了,我只”
“典记醒了。”协礼睁开眼,一壁起身,一壁揉着太阳穴,“是太冷了么?”
“不冷。”筠之摇头,“睡不着,所以想一个人走走。”
协礼微微点头,将障刀别回腰间,比手道:“典记先行。”并无让她独自离开的意思。
接亲的队伍从西京启程近一个月,筠之仍不习惯被人贴身随护。这位秦将军眉头没有一刻舒展,话也很少,上次自己读《三国志》,正看曹休举兵侵皖、陆逊遣朱然引兵从上游牵制,他忽然道:“朱然很好”。就这四字,没头没尾。
筠之抱着手炉漫无目的地走,这夜月光很亮,莹莹如霜,映得满地尘沙似雪,俨然已是塞上风光了。
“秦将军,还有多久能到雁门?”
“不出半月。队伍已近汾州。”
荒塞峰烟百道驰,雁门风色暗旌旗。陈去疾《送韩将军之雁门》雁门,雁门,那儿是长城的边缘了,再往北便是只有突厥人游牧的单于都护府。
筠之抬头,空洞的深黑的夜空里高悬着大半个白月亮,静谧,幽深,微微发蓝。
四下寂静中,她轻声道:“这儿是我到过最远的地方了。”
汾水汤汤,长河若白,她站在河岸边,孤零零的一个月亮影子立于深渊边缘。
协礼心中一悸,“草原更远,也更辽阔,还有大漠无尽,典记将来都能去的。”
“谢谢。”筠之朝他点头。
她从未出过远门,而今初次离京,却是去嫁人,嫁一个素未谋面的定远将军。
调露二年的春天,陛下在经历废黜太子以及东突厥叛变的风波后,终于迎来了一则令他慰藉的消息。
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将兵十八万,会幽、代二州都督,大败突厥叛军于长城外,俘虏叛军首领阿史那、诛杀副首阿史德,史称朔州黑山之战。
好事成双,这年夏天,众大臣又推举七皇子李显为新太子,使龙颜大悦。为庆贺这两件佳事,陛下改国号为永隆,并委派户部尚书主持有功将士的慰劳。
尚书在奏疏中提到,大武军昭武校尉邵项元,年二九,在黑山一役中领二十精锐,倍道兼行,深入敌营,将叛军副首阿史德斩于马下,大挫叛军锐气。
陛下悦极,当即授邵项元雁门折冲都尉一职,拜正五品上定远将军。大笔一挥,又决定在京城待嫁女儿里,为这位少年将军觅一新妇。
尽管邵项元少年有为,但其父官阶只到从五品,早年战死朔州,博陵邵氏又非世家出身,况且雁门远在千里,冷僻荒凉,朝中大臣都不愿将女儿许配。
为难之际,给侍郎卢笢之上表,请嫁小妹卢筠之往雁门。
卢筠之年十七岁,是嘉懋郡主伴读,曾入学崇文馆,才华斐然,文采飞扬,仪凤年间还曾作为当年崇文榜首替皇后写过一篇亲蚕礼楔文。
陛下大喜,当即拍板这件婚事,擢卢笢之正七品宣德郎,卢筠之遥领尚宫局典记,定婚期于来年春分,赏黄金绸帛若干。
“承范涿家风,仰崇文礼学。”
筠之望着月亮,喃喃这赐婚诏书中的雅句,蓦然苦笑。
范阳卢氏发于涿郡,其始祖卢植显于儒学,敢驳董卓,被曹操赞为海内第一儒宗。之后卢氏又出三国帝师、多朝宰府,更有文人骚客无数,是以与陇西李氏、赵郡李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合称“七家”。
七家如今式微,在朝中并无实权,子孙大都只领虚衔,然而其在乡野民间的声望经久不衰,又通过内部婚姻维持血统纯净,求亲者踏破门槛,就连国朝仕子登科后,第一要事也是求娶七家女儿。
先帝李世民对此十分憎恶,曾重修《氏族志》严正申斥七家,今上李治亦发《禁婚令》,明确列出禁止通婚的各姓各房,然而此风不消反旺,众人竟以名列禁婚家为傲。
筠之知道,大哥奏请外婚,正中天家打压士族的心意,所以陛下嘉许。
可自己并非卢氏南北二祖之后,更非涿郡正统所出,不过曾祖是卢敞旁系一脉,然族谱早在连天战火里湮灭了,是否真为卢敞之后,并不可考。
但陛下要的是一件贴着卢氏牌签儿的描金锦匣,礼物本身真真假假都无关紧要。
“秦将军,”筠之轻声道,“春猎的兔子在死前真的会流泪吗?眼睛里的宝石红也会变成干枯的黑色?”
协礼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这位卢典记话很少,平日书卷不离手;起早出发、傍晚安营,凡种安排她都点头说好。
协礼自认博览群书,可她有些话自己实在不明白。兔子死了眼睛会变成黑色?他看着筠之湿漉漉的眼神,不忍想这双眼睛失去光泽会是何模样。
筠之笑了笑,仰面望着漆黑夜空怔神。
那是阿耶去世前说的话。
阿耶病了三年,临终前的躯体变得很小很苍白。那时阿耶双眼枯黑、毫无光泽,却仍然安慰哭泣的自己,说兔儿都要烧完赤红的眼泪,才能登上极乐。阿筠也属兔,会理解的,对吗?
七年过去,筠之当然知道那是阿耶编织的谎话,可如今离家万里,被兄长当作交换官爵的筹码嫁去雁门,嫁一个早已心有所属的人,她的心也早已油尽灯枯,再无光芒了。
思绪飞来飞去,东面天色已渐渐发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