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让徐礼熙有点不太顺心的,就是她们最后给他拍了一张照片作为纪念。打那以后但凡有点大事小情,冯振霖就要把这张女装照发到群里嘲讽他。会感觉到不顺心,或许也间接证明了他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庸人。因为五岁的徐礼熙绝不会为之感到羞耻,更不会觉得受到了冒犯。那时的他或许这话由本人来说不太妥当,然而他又确实想不出别的表达正用像神一样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
不知为何,他好像生来就对人类的情感异常敏锐。顾惟说这是天才,可是在他看来说是噩运也未尝不可。很多时候,周围的成年人把他当作一个不明事理的幼童,在他的面前无所顾忌地表露出无法公开呈现的意图。尽管他不一定听得懂他们话里的内容,然而那些包藏在语气和神态下的情感无论多么隐晦,无论多么克制,于他就跟图画书里的插画一样清楚明白。
一开始,这种天才给他带来了如同游戏般的快乐。这或许是因为他那时还没有道德的是非观念。不,即便到了今天,他的内心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道德或者是非这类东西存在也未可知。忠贞与淫荡,包容与嫉妒,爱恋与憎恶,干脆利落与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与麻木不仁……这些都是世俗赋予它们的名字。在他的眼中,人心没有好坏之分,它们导致的结果也并无善恶之别。他喜欢在复杂的环境中观察形形色色的人群,透过他们的一切言谈举止,交流与反馈,发掘出隐藏在世俗表象下的情感网络。他最喜欢的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捉摸不定的吸引力。因为这种引力最为神秘,最为丰富,看似莫名其妙却又仿佛浑然天成,看似早有注定却又总是变幻莫测。最为神妙的是,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和男人对女人的吸引,它们之间其实有着难以形容却又确实存在的差别。或许这就是他们总在寻寻觅觅,不安于现状的原因所在。这一点对于小时候的他而言,是个堪比万有引力的重大发现。
然而,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他并非真的像神一样坐在观众席上看着剧情的发展。所有被他视为观察对象的人群,他们同样也观察着他。他也不过是剧中的一个角色罢了。
在懂得自己的天才会带来什么麻烦以前,他从不对此加以掩饰。事实上说他拥有天才的也仅有顾惟一个而已。因为谁都不喜欢自己的隐秘被别人揭穿,这也是经过若干年后他才逐渐明白的真理。很快,旁人发现了他的异样。尤其当大人们发现他似乎明白了这个年纪不该明白的事情,觉得异常地恐怖。
“真是个怪孩子。”
“明明生得那么漂亮,可不知为何就是不讨人喜欢。”
“他盯着你看的样子简直叫人发毛。”
从小到大,类似的议论不知听过多少,不过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些议论又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当中。为了长大,或者说,为了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他从他的伙伴们身上学会了许多自我保护的技巧。他从顾惟的身上学会冷漠,从何靖的身上学会伪装,从冯振霖的身上学会万事不较真……等到从一切人的身上都学会利己以后,他好像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庸人。婚姻,家业,普通人的生老病死,纠缠着世俗的一切同样也纠缠着他。那种洞察人情的能力就跟随无数亦真亦幻的回忆,永远地消失在他日渐忘却的童年时代。
那个午后最终怎么样了呢?
这件事可能还是冯珍真记得更清楚一些。后来拿出照片她也经常纳闷,说为什么底板是徐礼熙都能弄得那么难看?但不管怎么说,当时把他一番打扮以后,小姐妹间的分歧倒是顺利消除了。那种情况下,谁都没法再坚称自己的化妆技术有多优秀。好在待客厅里就有一个盥洗室,不然给大人瞧见她们把徐礼熙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十有八九躲不过一顿骂。
作为这场事故的肇事人,她能做的也只有尽快处理善后。卸妆的过程中徐礼熙一动不动,乖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这要是换成冯正霖,卸妆油上去的那一刻肯定就要闹腾起来,然后不管你是不是为了他好都要从头骂到尾,让人恨不得把他整个塞进马桶里摁水冲掉。
其实不只徐礼熙,无论顾惟还是何靖,从小到大都比她家的这个好上一百万倍。然而奇怪的是,她好像从没想过如果把冯振霖跟谁家的小孩换一换就好了。其实她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够待在本家,最重要的是冯振霖的态度。站在他的角度,她只是一个突然闯进家里的陌生人,一上来就成了自己的姐姐不说,还要分走原本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别说是在冯氏本家,放在任何一个普通家庭她都未必会得到接纳。但,冯振霖接纳了她。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可能命中注定就要成为亲人,真正的亲人。
总算把徐礼熙恢复原状以后,她把他领到镜子前头:
“好啦,变漂亮了。”
随着午后的流逝,水仙女的笑声也都纷纷远去了。唯独剩下的这个他记住了名字,作为这场梦一直残留到今日的印记。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瞬间,他也看到了她脸上纯真的友善。
第120章 第一百零四章 有情
大年夜一早,陈蓉蓉就揣着零钱跑到小卖部来了。
清晨烧灶的时候,昨天还好好的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外婆怕耽误做年夜饭,赶紧让她出来买个新的。其实她原本也不清楚打火机出了什么问题,然而临出门前,外公偷偷塞了钱给她,让她顺带捎一卷鱼线回来,而且千叮咛万嘱咐决不能叫外婆知道。这下子,她立马就明白打火机是谁弄坏的了。
她的这个外公既不抽烟,也不喝酒,平生唯一的爱好就是钓鱼。可要说这爱好健康吧,似乎又不其尽然。外公对于钓鱼的热情,简直到了可谓痴迷的程度,倘若连着三天不甩上一杆,他能难受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平常外婆也由着他去,只是这大过年的,外孙女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就不许他整天整夜地蹲在水库边上。何况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了,天气又阴寒,有什么必要非去折腾自己的身体不可?这些话每年都要说,有时甚至还要骂,却依然无法阻挡外公前往水库的脚步。今年的外婆终于忍无可忍,把钓鱼佬的鱼线给没收了,任其翻箱倒柜也找不出一根。外公为此萎靡不振了好几天,陈蓉蓉都以为他彻底死心了,没想到,居然给他想出这么一个暗度陈仓的计划来。
即使在慈爱的外祖父母中间,偶尔也会发生只能选一边站的情况。这倒不是祖孙俩头一回这么干了。小时候到集市上,外公总是从外婆给的钱里抠一点下来给她买糖饼。吃完以后嘴一定要擦得干干净净,万一叫外婆发现,那可就再也没有下回了。所以除开同情外公,这些往事倒也在她的心里勾起了小小的童趣。
沿着大路一直往前,中间岔道口上的平房就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部。水泥剥落的外墙俨然裸露出暗红色的砖块,路边种着几垄蔬菜,后头还盖着两间稍大的房子,平常店主一家就住在后头的房子里。今天要过年,店里别说顾客,就连看顾门面的人都找不见一个。她朝后头喊了几句,大约有人听出她的声音,连面都没露就嚷嚷道要什么自己拿,把钱放在柜台上就行。
然后她从纸盒里拿出了一只打火机,还有一卷封在塑料包装袋里的鱼线。打火机可以直接塞进口袋,鱼线可不能那么大摇大摆地拿回去。她心想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人来了,于是解开棉衣扣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把整包鱼线塞进毛衣底下。因为低着头,脚下走得又急,一出门就跟来人撞了个满怀。
要不是对方及时抓住她,这一撞少说也得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可是等站定以后,她又骤然感到一阵强烈如目眩般的冲击
“你走路总是不看人吗,小村姑?”
“……你怎么……怎么……”
难道自己大白天的也在做梦吗?不然那双黑眼睛怎么会跟梦里的一样,这样地看着她,含着笑:
“怎么?”
“……你……你是来工作的吗?”
顾惟是真的笑出了声。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工作?他到这种地方来能有什么工作?
“我抛下工作来找你。”
她把眸光盈盈的眼睛盯望他,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激动的血色从两颊一直染上脖颈,仿佛能听到心潮正在起伏的胸脯里激荡。其实她险些想扑进他的怀里去,可是一想到自己连衣服的扣子都没扣好,身上又揣着一包鱼线,要是在他的怀里膈着他,那多难为情啊。所以她只是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我……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哪管再怎么语无伦次,她也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两人并肩走到店铺外头,骤然受到一阵寒风的侵袭。顾惟脱掉手套,以便把她和自己牵着的手放进大衣口袋里。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边手上还拎着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
“年货。”
“你你要到家里来吗?”
陈蓉蓉感到难以置信。
“不欢迎?”
“不是……欢迎,太欢迎了……”
其实就在刚才,她已经冒出了请顾惟到家里吃饭的念头,哪怕只吃午饭也好。这会儿真的听到他这么说,她高兴得简直产生出一种负罪感。因为她知道顾惟平常跟父亲见面的机会不多,让他留下来,好像就等于把他从他的家人身边抢走似的。
“那……爸爸一个人过年吗?”
有那么一瞬间,顾惟都没反应过来她口中的爸爸指的是自己的父亲。他根本不知道这位爸爸现在在哪,是不是一个人过年更用不着他操心。
突然,一声尖锐的爆鸣刹住了两人的脚步。原来一群孩童正在往田埂上扔炮仗,玩得兴起,不知谁失手扔到他们附近。把炮摔到大路上是要挨骂的,所以这群额上发汗的顽童赶忙一溜烟地跑开了,边跑还边冲他们起哄。顾惟当然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小孩胡闹。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到了这儿居然语言不通。除开陈蓉蓉,其他人说的完全就是外语。
“他们说什么?”
她显出和方才见面不太相同的害羞,支吾了一会,跟他解释什么叫作“耍朋友”。因为他没有回应,所以她有些不甚确定地观察他的脸。顾惟向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和陈蓉蓉的关系,何况对方只是儿童。他只是不满于这些儿童没有监护人管教。于是她又接着说他们的父母可能都在外地工作,过年也回不来,因为路途太遥远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把新的打火机送进厨房里去。那时外婆正在砧板上切头菜,瞧见她十分钟的工夫竟然领回来一个大活人,实在没法不惊讶。外婆这一惊讶,弄得陈蓉蓉也不禁有些心慌。她越是拼命想表现得自然一些,介绍顾惟的时候,胸口就越是憋着一股劲脖颈绷着,肩膀也绷着,简直浑身上下的力气都用来解释为什么这位男同学会在除夕夜的当天出现在家里。一看她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老人家的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领个男娃娃回家不说,长得又巴适,说是同学,那不就是朋友?末了顾惟十分自然地笑了,还说了一句外婆好。
“吃过早餐没得?”
顾惟听不懂,只有靠陈蓉蓉给他当翻译。不知怎么地,看着他跟外婆都好声好气地说着话,陈蓉蓉紧绷的脖颈骤然放松下来。她拿着打火机想上去帮忙烧灶,却被外婆把他们和他们的年货都撵将出去,还嘱咐她上后院,把这位新朋友也带去给她的外公见一见。
刚见面的外公也吃惊不小,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继续给割了脖子的献鸡放血。昨天给陈蓉蓉拍视频,问她要发给哪个,她语焉不详地说发给一个同学,那老人的心里当然就有数了。这回陈蓉蓉也不再强调顾惟是同学,就说是一个学校的,放假了过来找她。外公一边“哦、哦”地应着,一边把魂归西天的献鸡装进锑桶里,准备烧热水拔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