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去,接过春芜手里的麦粥在榻边坐下,轻舀一勺递至唇边轻轻吹着,笑道:“再伤心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若是叫我们谢娘子的父亲知道了,难道就不会心疼?”
这动作他做的熟稔无比,仿佛这等侍奉人的温柔小意做过千次万次一样,看得春芜目瞪口呆。
榻上,谢窈眼睫微颤,又一滴玉珠儿滑下雪似的毫无血色的脸颊。
父亲怎么可能再心疼她。
她委身胡人,父亲必定对她失望透顶,此生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见她神情似有所动容,斛律骁将麦粥放下,柔声劝她:“虽说那玉玦的确是泰山大人之物,但窈窈有没有想过,也许泰山大人的用意并非是你想的那样要与你恩断义绝,而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叫你与南朝的一切都划清界限,好留在北方安生跟着孤。”
“乱世之中,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他这样做才恰恰是为了你好。”
什么泰山大人,这胡人也忒自作多情,为了让女郎跟他竟连郎主都编排上了。春芜在后头听着实在是忍不住腹诽,被他目光一扫,又识趣地灰溜溜地退出房间去,顺带将房门合上。
斛律骁于是将人自榻上扶起,自身后侧揽着她,便欲去端那碗搁在床前小几上的麦粥。谢窈又挣扎着欲出他怀,咬唇气道:“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将人束缚得死死的,他舀过一勺粥,再度递到她唇边。
谢窈并不肯饮,语气倏冷:“你是胡人,我是汉人,我父亲素来忠心朝廷,怎么可能叫我跟着你!”
她气性上来,挣扎间险些将他手中粥碗亦掀翻了,斛律骁垂眸睨着她面上娇艳万分的如火怒色,心间火气隐隐。
“窈窈似乎将胡汉之分看得很重。”
他放下粥碗,片刻之后说道。
“是,你的陆郎是汉人,所以即便他抛你弃你,负心薄幸,你也依旧对他念念不忘。我是胡人,所以你抗拒我。仿佛我的民族就是我的原罪。”
“你把胡汉之分看得比什么都重,难道在你眼里,只有汉人算是人,胡人就不是人了吗?”
他知这是她心结所在,是故想借此机会解开她的心结。不料谢窈冷冷一笑,反唇相讥:“大王和陆衡之,又有什么区别?”
第43章 第 43 章
他和陆衡之有什么区别?
斛律骁万想不到这话竟会从她口中问出, 竟是愣了一晌,半晌才气窒地笑出声来:“你说我们有什么区别?”
“陆衡之弃你负你,我又是怎么对你的?他为了他自己的安危便可将你送给我, 而我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你几次了?谢娘子饱读诗书,难道连知恩图报四个字也不知晓?”
“大王救我,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欲望,我在大王眼中, 不过就是个……”
她想说“排遣欲望的玩物”, 到底是大家闺秀, 余下的话便不怎么说得出口,热着脸撇过头去。
斛律骁看得好笑, 唇角微笑渐生。
他轻轻揽住她肩, 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每回看你那么畅快, 我还以为, 窈窈喜欢和我这胡人做……这夫妻之事。原来在窈窈心中, 每回只有我畅快了, 是我在排遣欲望,你却一点儿也不喜欢?那我可真够失败的……”
谢窈脸色一瞬涨红, 又一瞬褪成如纸的苍白。
她最恨的就是那时候的自己, 分明知道他是胡人,仇人,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思和身子的反应。
又恨自己软弱, 仅仅是害怕吃苦便顺从了他。而她先时是为了刺杀他才肯委身,如今这般不清不楚地又算什么?通奸吗?
“好了, 别把贞洁看得那么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他柔声安慰, “男女居室, 人之大伦,夫妻敦伦是你们周公定下的古礼,并不是什么羞人之事。”
谢窈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低下眉,声音敌若蚊语:“……可我和你并不是夫妻。”
这种事,只有夫妻间才能做的。
“那若我说,我是真心喜爱谢娘子,想要谢娘子接纳我,做我的妻子,与我白头偕老,执手一生呢?”
白头偕老,执手一生。
他嗓音低沉如流水潺潺,情悦入耳。望着她的眼睛里有温柔的光如烛火熠熠,诚挚郑重。
谢窈心跳似慢了半拍,濛濛抬起眼来,怔怔看他。旋即却想起他从前做过的那些事来,才有些松动的内心顷刻又被冰霜覆盖。
她只是摇头喃喃:“你是胡人,我是汉人,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终于说回这症结所在,斛律骁挑眉,“我是胡人又如何,文王生于东夷,大禹生于西羌,可他们不是一样被你们汉人视为祖宗?你就一定要将胡汉之差看得如同天壤之别吗?”
“这怎能一样。”她如今已万念俱灰,是而也不再和他虚与委蛇,“文王大禹本是汉人,只是因为生在蛮夷之地,怎能算是蛮夷!”
斛律骁一直微笑着看她,“窈窈,你对我们有偏见。”
“用以区分民族的当是文化,而非血统。我族经前朝建元改制已融入华夏,如今的洛阳,洙、泗之风,兹焉复盛,衣冠士族,并在中原。胡人亦能解汉语,汉人亦能奏胡乐,除血统相貌外又有什么区别?但你既以血统论胡汉之分,我亦可以与你说道说道。”
“我的父亲是鲜卑族,可我的祖母与曾祖母皆是汉人,如此算下来,我身上有八分之三的汉族血统。”
“母亲那边,我的外祖母亦是汉人,传给我也是四分之一,这么一算,我的鲜卑血统只有八分之三,汉人的血统却又八分之五。以血统论,我是汉人,还是胡人?”
“这么说,谢娘子是不是更能接受我一些?”
他将她人轻轻转过来,亲昵地含笑刮了刮她鼻尖。谢窈犹在脑中计算,未及躲避,旋即才厌恶地别过脸:“大王不是高车族么?”
却有红云自鼻尖向两颊蔓延,若红雾散开。
“不是。”
斛律骁见她神色厌恶,心间微黯,却答得坦诚:“我母亲嫁给我继父之前,曾是魏朝的宗室王妃。我是遗腹子,是她怀着我改嫁的。”
原来如此。
谢窈想,难怪他要做改朝换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