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可以确定,这整部书中没有一篇是真的,有二十八篇是西汉时的今文尚书,被拆作了三十三篇,并非古文尚书,有二十二篇,是从秦汉以来的古籍中搜集文句编撰而成,剩余三篇则为时人伪造,这本书的问世时间,不会超过一百五十年。”

谢窈拜倒于案前,做了最后的陈词总结。凤座之上,裴太后正细细阅览她之手书,惊讶之余又赞叹不已。

“谢夫人,这些都是你凭一己之力完成的?”

谢窈的论证十分详实,在论证那二十二篇搜集古籍文句编撰而成的伪书时,给每一句都标注了出处,以证明这些句子诞生于秦汉而非《尚书》本该诞生的先秦,足可见其储备之广、功力之深。

至若论证词义,那又是训诂学的范畴。训诂学既繁琐又细致,对学者的要求也高,从她入主东观藏书阁以来也不过五日光景,裴太后实在很难相信这些论证竟全然出自她手。

谢窈深深点头,十足的谦卑之态:“是。妾才疏学浅,还有不到之处,尚需与大儒们商议。”

裴太后眼中讶色更浓,继而发自肺腑地叹道:“夫人博学高才,却为女子之身,困于内宅,不能为官,真是可惜了。”

她知魏王必不会放人,只是出于对这妇人学识深厚的敬佩有此一叹。而谢窈本也不愿为北朝效力,是而只是推辞:“太后谬赞,妾只是家学渊源略懂一些,还远远谈不上有什么学识见地。”

太后又留谢窈在宣光殿里坐了半个时辰,问起她在宫中的境况。她本比谢窈大不了几岁,又是真心赞叹敬佩她学识,关切之心,生于肺腑,而谢窈感知到对方的和善真诚,倒也认真答了。因而二人虽相识不久,地位悬殊,倒也很是投机。

从宣光殿里出来已近午时,今日是修沐,不必在宫中当值,但如何出宫却成了个问题。

宣光殿的正南边便是太极殿,此乃前朝之所,不是她能去的地方,再往南就是宫城正门阊阖门,只有重大庆典才会打开,也断然不可能从这里出宫。往西可经神虎门出宫,但会经过皇后的宫殿显阳殿,谢窈不欲再与郑媱发生什么冲突,因而舍近求远,沿永巷往东走,打算先回东观,经往常惯走的东华门离宫。

裴太后赐了步辇,又特意派了几个宫人送她,除此之外,她身边随侍的便只有今日伴她入宫的春芜同东观里服侍她的一个小宫人。

行至光极殿地界却撞上郑媱,她手持团扇,衣着鲜艳,正坐在步辇上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随意在道旁葱茏花木里瞟着,耳上两串珍珠耳环随螓首的摇动而不安分乱晃。

窄若金莲的足尖亦没一刻安静,斜斜搭在步辇上时上时下,十足的妖艳轻佻。

狭路相逢,谢窈不得已下辇行礼:“拜见皇后殿下。”

郑媱眼中掠过一抹讶然,似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她,旋即笑了:“谢娘子,你来得倒好。”

“南薰殿新来了一批小宫人,都蠢得很,字也不识。你今日既在宫中,便与我一道去看看,替她们开个蒙?”

谢窈眉心微跳,直觉她找自己必然没什么好事,但此刻孤立无援地被对方堵着却也无法拒绝,只得给太后派来送她的宫人递了个求救的眼神,硬着头皮应下:“是。”

郑媱亦给自己的宫人递了个眼神,示意她出宫前往昭德里请斛律骁过来。

心间则微微得意。

南薰殿的仓库里可埋伏了三百刀斧手,只要他敢来,必定死无葬身之所。

第37章

南薰殿是前朝旧殿,地处光极殿之北,中间隔着蓊郁丛林和丛丛花木。因位置偏僻,周遭荒芜,如今已成了教**新入宫宫人的场所。

步辇停在南薰殿外爬满藤蔓的破旧宫门下,早有一干管事宫女带着新入宫的百余名小宫人跪迎在宫外。郑媱命太后派来的几个宫人回去:“你们都回去吧,等事情结束后,我会派人送谢夫人回去的。”

“那奴等就告退了。”几名宫人含笑行礼退下。

郑媱又带着谢窈往宫门走,絮絮叨叨地,似与她解释:“负责教**的女官近日告了假,正是缺人手,我底下的那帮人呢又不中用,这样一点小事也要来劳烦**心。还好是遇见了谢夫人。”

“这几日你就留在宫中,教**几日,魏王那边我已经派了人去说了……”

谢窈面上淡淡陪着笑。郑媱的计策并不高明,只不过因为身份差异她无法拒绝罢了。

先前西柏堂的事,她可拒绝是因为郑媱不能当着一众贵妇的面强迫她,而如今只她一人,她就算不答应也会被强行掳去。

而她要做什么谢窈也猜得到。历来就没有容得下权臣的天子,对方只怕是想以她为饵诱杀斛律骁。事情若得逞,她也得死,但他是不可能来的,这一次,只怕要让她们失望了。

一时谢窈随郑媱自宫门入内,迎面便可见南薰殿高大而破败的正殿,春芜被郑皇后的宫人远远隔绝在后,近身不得,只是干着急,又在心间将斛律骁啐了千遍万遍。

都是这胡人害的!

这地方那么偏僻,郑皇后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寄希望于太后派来送她的几个宫人,倏尔又很绝望地想道,要是太后和郑氏也是一伙的,那又怎么办呢!

她急得火烧火燎的,一撇头,瞧见东观里过来的那小宫人正四处张望,霎时气不打一处出,把她人一拉,啐道:“贼眉鼠眼的,你做什么!”

这几日相处下来她算是瞧出来了,这丫头老往女郎身上瞅,说不定就是郑皇后派来的奸细。这会儿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想干些什么。

她这一嗓子声音虽低,却也叫显阳殿的宫人听在耳中,笑眯眯地围过来:“二位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宫人十五六岁的模样,生得平常,眸子却墨玉似的黑亮,也称得上一句清秀。只性情实在沉闷,嗓子也有些沙哑,是而不爱开口,相处几日春芜尚不知她叫什么。

此刻突遭训斥,她一句反驳也没有,淡淡瞥了春芜一眼便随她入殿。

南薰殿建在这处宫苑的正中位置,距进殿的南门大约有三十丈之距,殿宇宏伟破旧,屋檐尖如鸟喙,殿门正上方挂了方牌匾上书“南薰”二字,已被杂草爬满。院墙内侧的东西两侧建有廊庑,用做了堆杂物的仓库。

谢窈随郑媱自南门而进时,恰听见两侧的廊庑间传来细微的兵甲相撞的声响,心中已有了数。

郑媱亦听见了那声响,心中微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见她雪颜沉静似未发觉,适才放下心。

正殿里已摆放好了几十张斑竹制成的书案,两人一案,设了蒲团,南薰殿的管事女官命新入宫的宫女在书案前坐下,煞有介事地,先向谢窈行了拜师之礼。

郑媱则拣了主位坐了,团扇掩面打了个呵欠,懒懒向后仰着,大有要听她教授之意。

殿外宫门已经关闭,春芜同那宫人候在廊外,被一群侍卫同显阳殿的宫人围着,逃脱不得。整座南薰殿似座密不透风的铁桶,秋风涌动其间,也似沾染上夏日的黏热。

“皇后要妾教什么?” 殿内,谢窈执戒尺平静地问。

郑媱慵懒地扫了一眼身侧几案上摆放的几本典籍,见几案典籍陈旧,满心嫌弃。只向《诗》指了指:“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就教《诗》吧。”

谢窈拾起《诗》来,展眉看向那一双双好奇望来的稚嫩的眼睛,温言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的第一篇是《关雎》,今日,我们就从《关雎》开始。”

她柔美动听的声音清泉般在殿内响起,宫城外的昭德里中,斛律骁才刚刚接到宫中的消息。

“夫人在南薰殿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