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那萧梁原也不是晋室子孙,这正统究竟在谁还很难说呢。”

她表面是在说春芜,实则暗暗敲打谢窈,莫要再拘泥于狭隘的民族之见,该安心跟着主上才是。谢窈淡淡一哂,并不应她:“建元皇帝已是前朝的事了。如今的高氏,我听说,可不是那么仁善的罢?”

“你说胡汉一心,没有华夷之别,那为何当年齐军南下青州,你们连婴儿都不放过?难道在你们眼里,青州故地的子民便不是汉人?”

她言辞渐渐激烈,崔荑英被说得脸上微红,火辣辣的,仿佛那挥起屠刀的齐人士兵是她自己。她道:“那已是过去的事了,至少,殿下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会杀害幼儿。”

“况且,凡有战争,必有流血,南北早日统一,这样的惨案才会消失。殿下和我们,都在为这件事而努力。”

“就像他这次攻打寿春?”谢窈唇角含笑,如含讽刺。逼得城中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便是所谓的仁义之师。

“殿下不是为夫人退兵了么?”

“荑英姑娘言重,他不过视我为玩物,怎会是因我。”谢窈试探性地道,“我猜,是广陵那路齐军渡江受挫了?”

齐军这次分三路南伐,东线攻广陵,西线牵制荆州,斛律骁所率的主力部队则入侵淮南。也正是因为东线上的巨大压力,建康朝廷无力援助寿春。

“夫人果然聪慧。可夫人也该想想,寿春城易子而食的时候,你们的朝廷又在哪里?可派遣过一兵一卒么?这样的国家,又真的值得你留念?”

谢窈轻叹一声,语意却很坚定:“无论如何,我不能做背叛国家之人。”

崔荑英望她一眼,欲言又止。

她心中明白,这谢氏女是非走不可了,她劝不住她的。而她,又要把这话告诉主上么?

齐军于当日晌午赶赴城南大营,与原驻扎在营中的数万大军会合,因今日是盂兰盆节,斛律骁并未急着北返,命人自城中请来高僧,举办法会为南征死去的将士祈福。

到了夜里,月上中天的时候,法会已毕,大军聚集在校场,饮酒寻欢,演奏军乐以为戏。

这样的盛会自然是斛律骁去主持,帐中,谢窈点了灯继续誊写她的经义。有乐声歌声若幽咽的流水远远自校场传来,扰了她清净。

“这是什么歌?”

那歌声壮阔豪迈,伴着幽幽渺渺的琵琶声更显苍凉,谢窈情不自禁地站起,朝帐外走去。

夜月皎白,星河无尘,秋风萧瑟间歌声若层层海浪绵延不休的传来,拂动原上秋草。

“敕勒歌。”荑英静静听了片刻后道,“是主上在唱呢,他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谢夫人可听过么?”

怎么是他……

谢窈柳眉微蹙,因这歌声而起的好心情霎时水泼尘息。但听那歌词是她并不懂的鲜卑语,心念微动,忆起北朝曾有一首颇负盛名的曲子,不确定地问:“是那首“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敕勒歌么?”

“是啊。”荑英唇畔逸出恬静的笑,她含着笑,望着乐声传来的校场方向,“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很美的不是么?”

谢窈水目微睁,在这苍凉悠远的歌声里,心中没来由地涌上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仿佛透过这歌声看见他在月下演奏琵琶自弹自唱,这样的他,于她全然是陌生的

风摇草色,月色流银,琵琶低语,如泣如诉。乐音一转,那人已唱起了汉武帝的《秋风辞》,这一回,却是汉话了:“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若红莲清露入清河,在她心间摇曳出淡淡的涟漪来,一时间,心乱如麻。

第13章 第 13 章

他这样的屠夫,也会有心爱的女子怀之不忘么?谢窈惘惘垂眸,觉得实是想象不出他这种谈笑间翻覆乾坤执掌生死之人一往情深的模样。

心乱只是短暂的一瞬,她很快恢复了面色,抬头望向广袤的苍穹。崔荑英犹在耳边殷殷劝道:“夫人,北方有更广阔的天地,有长安雪满,有洛阳春深,也有敕勒阴山这样的壮阔景象。您又何必独独执着于建康的风帘翠幕呢。”

“那儿不会有人认为女子改嫁是不贞,也没有人敢对您闲言碎语。留下来吧。妾看得出,主上他很是喜爱您……”

她为心爱的男子而求他心爱的女子,语罢已是口舌生涩。谢窈却将目光转向了夜空中一只彷徨哀鸣的离群孤雁,低低地吟了句族人的诗:“去旧国,违旧乡,旧山旧海悠且长……”

这里离建康迢迢千里,沿途兵荒马乱的,即便逃出,又岂能活着回到建康?崔荑英欲言又止。

不知怎地,心底又闪过她说过的那句“狐死首丘”,心头涌起隐秘的担忧。

她只怕这谢氏女会做傻事。

前方校场上的琵琶声已渐渐停了,鼓声如雷,弓弦霹雳,不时有齐军分炙换盏的笑语传来,显然是军宴已开始。谢窈拭了泪,对荑英温柔一笑:“我们回去吧。”

进到帐中,她在灯下将最后一章《尚书》抄完,整理完所有誊抄的书页捆绑成册,存封进箱子里。

她这次从寿春城带出的是一整部《尚书》及少量几本汉时典籍,荑英拣过一卷看了,脸上流露出诧异:“这卷《顾命》怎与我幼时所读的不太一样呢?是抄录有误么?”

“许是南北两朝的版本有差异吧。”谢窈莞尔,却不说破。

《尚书》乃先秦儒家所传,原有上百余篇,但因秦时焚书一事散佚。汉初,经秦博士伏胜口传,整理为二十八篇,以前汉小隶写就,谓之《今文尚书》。汉景帝时,又从孔子旧居的墙壁里得到一部《尚书》,共五十九篇,因以先秦文字写就,故称《古文尚书》。

汉末以来,天下战乱频繁,今古文《尚书》的散佚都十分严重,晋时永嘉之乱,北方被胡人占据,晋室衣冠南渡,晋人梅赜曾向朝廷献上一部《古文尚书》,此后便被视作经典。再然后,朝代更迭,梅版《古文尚书》也始终占据主导地位。

前朝时,北魏建元皇帝曾派遣使者出使南朝求取《古文尚书》,以此填补北朝经学的空白,朝廷给的就是这一部。然而南北两朝皆不知道的是,这部《古文尚书》极可能是晋人伪造的,真正自汉时传下来的那部《古文尚书》,却在她的箱子里。

这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也是她的嫁妆。谢母出身北海郑氏,祖上是后汉的经学大家郑玄,曾为《古文尚书》做注,家族渊源,是而有之。

原本北朝的洛阳南郊太学门外也有一部刻在石头上的《古文尚书》正始石经,但被战火损毁,如今天下拥有这部书的,也仅她一人而已。

外头传来喧闹声,二人齐回过头去,却是十七十九并几个小兵驮着喝得醉醺醺的斛律骁进帐来,恰与正端水进来的春芜撞了个满怀,一盆温热清水全部交代在十七身上,不禁杏目瞪起,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眼角余光瞥到他背上烂醉如泥的高大身躯,又恨恨噤了声。十七将人驾到榻上躺下,歉意说道:“谢夫人,不好意思,殿下喝醉了,还劳您照看。”

谢窈惊得不轻,他喝醉了关她什么事?怎抬到她的帐子里来了?但瞥到他腰间挂着的金缕麒麟鞶囊及佩刀,眸中微动,默默攥紧了帕子。

几人手忙脚乱地替他除靴更衣,打来清水替他盥洗。谢窈纹丝未动,冷眼瞧着他们忙忙碌碌,自始至终也未有搭把手的意思。

崔荑英看在眼里,摇摇头,上前将佩刀取下,带了出去。

帐内的侍从已经退了下去,连十九也离开去煮醒酒汤。谢窈给春芜使眼色,春芜会意,出去帐外替她望风。她这才纡尊降贵地起身,来到了榻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