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则十分窝火,这夜回到式乾殿里便开始破口大骂谢简:“老东西真是越来越不济了,还当朕是七岁天子,由着他摆弄!”
“是啊,”手底下几个宦官在旁帮腔,“谢令公也不想想,北边对陆衡之恨之入骨,咱们现在为陆氏平反,倒好像是陛下您撺掇着他烧塔谋害了他们皇帝似的,将蛮子引来了可如何是好!”
少年天子深以为然,手里掂着兖州加急送来的奏折,冷冷一笑:“老的不识趣,小的也不是个东西。竟还上书请求趁此时出兵,打得赢人家么。”
宦官们又附和:“陛下,这万万不可啊。上回就在广陵吃了人家大亏,如今还未完全休养过来,这可不劳民伤财么!”
梁帝心里烦躁,一屁股在御床上坐下,手拿奏折扇风。宦官们打扇的打扇,捶腿的捶腿,他双手枕在脑后闭眼小觑,烛光落在少年人俊美的脸上,半明半暗,犹显阴郁。突然猛地睁开眼睛,怒道:“听说这老小子的妹妹被胡人掳去了北方,做了王妃。这老小子莫不是与他妹夫里应外合,出兵是假,叛逃却是真吧?”
几名宦官相视一眼。
谢简为人清正,历来瞧不起他们这些没根的东西,既不肯贿赂,还上书指斥他们带坏了天子,几人早已怀恨在心,一人满面堆笑道:“说起谢氏女,陛下命奴派人监视谢府,近来倒是有件事,奴还未及禀报。”
“说。”
“北方常有书信来,谢令公和其女,倒是父女情深呢。 ”
实则谢窈送回的信不过寥寥两封,何曾叫他瞧见了?不过是强加的言辞罢了。梁帝满脸厌恶:“这老东西果然不安好心。”
谢简是先帝留给他的辅命大臣,也是他的老师,处处辖制他、管着他,梁帝不满已久了,这老东西却总不肯致仕。想了想道:“可他没有什么把柄,怕不是那么名正言顺,还有个儿子在兖州,万一逼急了叛逃呢。”
吴江陆氏殷鉴在前,若无确凿的证据,只怕会引人非议。
宦官们给他出主意:“陛下可派人伪造谢令公与其女往来的书信,诬他一个通敌罪名,再假传谢令公自尽,派人前往北方捉拿其子。其子若叛北,正好坐实父子二人的通敌大罪,若其受死,则是畏罪自杀。老东西也得死。”
事实上,上回他们就想这么做了,特意向天子进言命谢临出使,为的就是其出使后污他一个叛逃之罪,却被北朝拒绝,只得作罢。
如今两国交恶,要利用北齐除去谢家父子,更是不可能。
梁帝仍是有些犹豫:“可……他毕竟是朕的老师,谢氏又是大族……”
既然叛国通敌,势必诛族。但谢氏在南朝的威望实在太高,其先祖当年在淝水之战中大胜北方胡族,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奠定南北分治的开端。若杀谢家,沸腾的民怨却不易平息。
再说谢氏被族,谁又给他干活呢?于私,他也不想背负杀师的骂名,若这老东西肯在家颐养天年也就罢了。
那宦官却笑:“谢家通敌叛国,陛下却只杀谢令公一人,这是陛下的仁慈啊。”
梁帝转瞬明白过来,略显稚嫩的脸上扬起天真而残忍的笑:“你的主意很好,就这么办。”
第91章 第 91 章
没过几日, 因建康入夏大雨,秦淮河水位大涨。谢简同都水台的人前往各个水门查看水势及河道情况。在视察北篱门时,不慎被扮做渔民的水贼劫持, 几日后其遗体被河水冲至清溪桥下, 浑身肿胀难辨形容,周身金银玉饰遭洗劫一空, 只余系在腰上的印绶可辨别身份。
当朝宰辅突遭横死,还是在天子脚下被水贼劫杀,消息传至台城,满朝震动。
梁帝畏惧其子谢临挟兖州北叛, 下令封锁消息, 传书与兖州,只称谢简病故,命其回京治丧。
进入六月下旬,洛阳日益炎热,窗外夏蝉嘈杂, 阳光照着树影一团团打在窗纱上,谢窈同春芜两个坐在绮窗下做针指,对面则坐着斛律岚。
小姑娘搬回寿丘里没几日,便因打扰了母亲的“清净”重又搬回了哥哥的公府。此刻双手支颐,手肘撑在案上呆呆地酣望着嫂嫂低垂沉静的眉目。
屋中置了冰釜,驱散了近乎凝滞的空气里暗暗涌动的热潮与沉闷。谢窈放下针线:“季灵怎么了?怎么老是盯着我看。”
花绷子上绣着的是一对花间嬉戏的蝴蝶,乃是斛律岚今日缠着她给绣的。嫂嫂消沉多日, 唯有今日才因了她强打起几分精神来。斛律岚心中愧疚, 究竟, 该不该把兄长做的事告诉嫂嫂呢?
她不想撒谎,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阿嫂也已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她再将事情告诉她,岂不是再一次伤害阿嫂?若阿嫂生气了,不要阿兄和她了怎么办……
她真的不想失去这个会教她读书习字、刺绣女红的嫂嫂……
斛律岚心里乱成了一团麻,耷眉丧脸地,嘟哝了句“你要是我的姐姐就好了”。谢窈道:“现在做你嫂嫂不好么?季灵为什么这么说。”
他才配不上你呢。斛律岚懊丧地想。
她像小羊羔一样拱进她怀里,搂着她肩,眼睛红红的:“阿嫂,你喜欢我阿兄么?”
这样黏人的小羊羔谢窈真是无从招架,纤指轻轻戳了戳她额头,杏眼漾开浅浅的笑:“你呀,真不知羞,哪有小姑子问这个的。”
“那你喜欢季灵么?”
谢窈微微抿唇笑了:“嗯。”
斛律岚愧疚更浓:“那要是我有事情瞒着你,你会不会怪我?”
“季灵愿意告诉我,是我的荣幸,若不想与我分享,我也不会怪你。”
斛律岚怅怅地“噢”了一声,却再没了下文,耷拉着小脑袋起身离开。谢窈叫青霜出去送她,同春芜道:“季灵像是知道些什么。”
春芜讪讪一笑,垂头不语。谢窈却看着她:“你也有事瞒着我?”
她神情审视,春芜下意识要否认,被她冰冷警告的目光一扫,不得已将春日里陆衡之被叫来寝房外羞辱的事说了。怕刺激她,别的,却不敢说。谢窈静静听完,嗤笑一声:“把我当什么了。”
她是他的战利品么?要这般当着陆郎的面示威?
眼里的光渐渐冷了下来,她道:“当日寄回建康的那两封信是十七经手的,你想办法去问问十七,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上回从北邙山归来,好友顾月芙的那番话便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散,她开始怀疑,自己当日的书信是否被他送到。否则,便无法解释兄长会不听劝阻地弹劾陆氏。
没有送也好,没送到也好,是否是因了自己的信而开启这一系列悲剧,她总要一个答案。
春芜脸色微红,点点头欲要应下。谢窈却又叹了一声:“罢了。我自己去问他。”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想。
次日,顾月芙再一次登门,为之前的妄言而道歉。
二人多年好友,谢窈自是原谅了她。顾月芙又说起自己现在的丈夫在外城的东安里买下了一间院子,他们如今就住在那儿。
她说起如今的生活眉梢眼角皆是明媚鲜妍的笑,又感慨:“当日是我魔怔了,一心只想着报仇,实则根本不敢记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没勇气回建康找那小儿拼命。陈郎说的不错,我呢,是自己给自己竖了个假想的靶子打,始终陷在仇恨里解脱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