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的骤然离世使太后一夜之间憔悴许多,裴羲和将她从榻上扶起,懂事地在她榻前侍药。
“陛下,会是那位魏王殿下么?”
室中宫娥都已散尽,只留了太后的几个心腹在内。一碗汤药侍奉完毕,她将今日朝堂上的事事无巨细地与太后说了,不甘心地问。
太后苦笑,有气无力地:“你如今还想着嫁过去吗?”
裴羲和眼波一怔,两行清泪流下,凄然摇头:“羲和实在是不明白,若说是父亲我还想得通,可祖父往日也未得罪过魏王,他何至于下如此狠手!”
“朝堂之上,只有利益之分,没有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太后道,“为了一点利益仇人亦可成好友,反之,亲人亦可反目。他这般处心积虑地对付裴家,只是因为禁军而已。这件事,怨我……”
她喃喃说着,心如刀割,突然间一口鲜血涌出,软软一歪晕倒过去。羲和与守在床边的白氏惊道:“陛下!”
白氏忙命宫人请了太医令,太医令言,太后是伤心过度才会吐血,再度开了几味药。裴羲和与白氏忙忙碌碌侍奉太后歇下,退出殿来时,白氏面露犹豫,踯躅道:“……小娘子方才的疑问,奴倒是听说过些风言风语。”
她在这宫中快三十年了,从前的事,也隐隐知晓一些:“魏王的母亲慕容氏乃二嫁之身,嫁给他父亲之前,曾是前朝的彭城王妃。两人原本十分恩爱,彭城王不置妾侍,一心一意地待她,当年,可是叫洛阳城的女儿们好是羡慕。然景嘉七年,二人却不知因何和离……”
景嘉是北魏的最后一个年号,景嘉七年七月,北魏的最后一任皇帝思帝禅位于齐王高焕,齐朝建立。慕容氏彼时已改嫁了第二任丈夫、时任咸阳郡王的斛律桓,又七月,于齐延元元年的二月份早产生下长子斛律骁。
因慕容氏身份尴尬,彼时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斛律骁的血统,但都因为斛律桓对这个孩子的喜爱而一一冲淡了。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替别人养孩子,视如己出也就罢了,立为继承人却是绝不可能。
太|祖一开始也未怀疑,但后来是裴司空写信说了些什么,便命人去查当年为慕容氏接生的稳婆。那时候朝廷正在诛杀魏朝的宗室,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尸体投进洛水几将洛水都堵塞了,然而太|祖最终也没动慕容氏母子一根手指头,反倒将皇后所生的嫡女太原公主与他订了亲。也只是因此,此后这二十余年,没有人再怀疑过魏王是前朝血脉。
宫闱秘事,人莫知之,裴羲和听后也愣住了:“姑姑的意思是,魏王不是斛律氏血脉,而是前朝的余孽?所以才会报复我祖父?”
白氏道:“我也只是想起,不能凭此就断定。”
裴羲和怔立在原地,足下漫上层寒气,沿筋络攀至脑后,一片冰凉。她从前总想不明白,先帝对他那样好,封他为异姓王,遗诏摄政,他为何一点旧情也不顾。若他是拓跋氏后裔,倒是说得通了。
可,可若真是这样,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便该是羡郎的啊!爵位,权力,都该是羡郎的,羡郎才该是斛律氏的世子!
第74章 第 74 章
“你的生日, 打算怎么过?”
是日夜里,斛律骁回到房中,问正在卧房里卸妆的谢窈。
她的生日在二月里, 花朝节,距今也不过一个月了。菱花镜中美人蝉鬓如云, 她将头上的翠翘金雀一件件取下来, 眼波漫淡,若烟云一般:“上次,大王不是已经给妾过过生日了吗?就不过了罢,反正, 也不是什么大生日。”
屋中伺候的都是斛律家的婢子, 正在门边替他更换缀满落雪的大裘,有机灵的便笑:“殿下生日也是二月里呢, 二月二十, 王妃若不想大操大办,不若和殿下一起过?”
一起过……
她取玉梳的手一顿, 一瞬忆起去年九月底他把陆衡之生日当作她的、替她操办之事, 不禁微微尴尬。清可鉴人的镜子里映出他清瘦挺拔的身影, 斛律骁抬脚进来,拂退春芜亲自替她除首饰, 一面含笑问:“愿意吗?窈窈以后就和恪郎一起过。”
女郎有自己的生日, 为什么要和他一起过。春芜默默腹诽,探头偷觑女郎神色, 谢窈随意地道:“随殿下吧。”
自母亲去后, 她本也不怎么过生日了。
两人于是又陷入短暂的、无话可说的静默, 鎏金银竹节熏香炉里沉香燃得多了, 有些沉闷, 春芜便起身去倒香,也是趁此逃离。斛律骁在她身后坐下,轻拥住她:“窈窈最近是怎么了?难道还在生恪郎的气?”
她近来待他十分冷淡。
分明元日那日她似是接受他了,可此后一连十余日,她待他又似从前一般。他不主动挑起话题她绝不会应他一句。
他从身后拥住她,臂膀锁着她纤瘦的臂膀,侧脸相贴,从镜中看去便似一对缠绵恩爱的爱侣了。谢窈微微脸热,垂眼轻声道:“没什么。”
她只是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罢了。
分明已经认命,分明已经拜过天地了,答应留在他身边,连给父兄去信也是要他们勿念、此后不再往来,可她内心仍有些难以接受他成了她丈夫的这个事实。不过视作一场大梦,浑浑噩噩地活着。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么。故乡,回不去,父兄,不得见,她不知道自己活着做什么,人生的全部价值好似唯剩下修书一事,是故才会答应太后。
太后……
心底涌上层隐隐的担忧来,她微微别过脸:“太后怎么样了?”
上元节跑去人家里活活将人打死实在有些残忍,但她也知政治本就你死我活,不想介入。她只是有些担心那温柔可亲的女子罢了。
斛律骁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水浸双瞳里落满了隐秘的忧思。他心里忽然便有些不是滋味:“她病了,窈窈想去看她吗?”
谢窈略微颔首:“太后对妾恩重如山,妾理应是去看看她的。”
平心而论,太后待她是很好的,让她入东观修书,允她杏台辩经,如今又命她入太学,给足了她尊重。她心里其实是感激的。
谢窈虽这么说,心里实则并未报太大希望。斛律骁一开始便告诉她太后是他的死对头,又值此非常之机,裴家人会狗急跳墙也说不准。他不放她入宫也是情理之中。
她柳叶眉轻颦,含愁凝睇的模样,在光可鉴人的铜镜里一览无余。斛律骁忽然便有些不忍。
对于她和裴满愿的交往,他其实是心怀歉疚的。
她一直都很孤独,除了荑英与裴满愿好似也没有说得上话的朋友,而这一世,这唯二的朋友之一还要因他而失去,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但他又惧怕在她脸上瞧见欢喜,因为不想承认他于她还不如裴满愿的分量重,因为惧怕她又和裴满愿交好,为她伤他,再一次走向上一世的结局。但好在如今因了裴家的事,太后必然是心怀芥蒂,二人也绝无可能再相交了。
他道:“你既想去,让青霜陪着你去就是了,我不会阻拦。”
谢窈心头微松,点点头应道:“那妾就谢谢殿下了。”
次日谢窈便在青霜的陪伴下入了宫。宣光殿里,正在侍药的太原公主闻得小黄门的通报,十分诧异:“她怎么会来?”
如今裴家损失了一个寄予厚望的嫡子,一个曾经的家主,她竟还敢来。魏王府的人,都这么嚣张的么?
裴羲和亦跪在太后病榻之前,闻言请示地望向正倚着床靠起身饮药的堂姐:“太后,魏王妃来了。”
太后眉梢微动,搁下药碗,神色淡淡的:“唤她进来吧。”
白侍中遂去迎了谢窈几人进来,进入寝殿面见太后。殿中弥漫着浓重的苦药的气息,如建康潮湿的梅雨天,水汽般永远不散。透过苦涩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却热灼得很,如能将人烤化了,谢窈不动声色地行礼:“妾见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