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这些妇女可怜,可寿春城里易子而食的百姓哪一个不可怜?他连自己的挚爱都能牺牲,还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他绝不能放她们进来!

况且,他若真的放了这些妇人入城,且不说齐军即将渡河,城门短时间无法关闭,更要紧的是,若他不展现出死守城门的决心,下一个被送来骗城门的便会是她。

这或许,才是那人真正的用意。

婴城固守却不得出,竟还要将箭矢对准自己的同胞子民。一众部将憋屈到了极点,却也知敌众我寡如此方是最好的选择,长叹数声,秉弓控弦,将黑洞洞的箭头对准了城门下的妇女。

城楼下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对岸的舆车上,谢窈已被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扭过头去不欲看这血腥残忍的一幕,眼前却拂下道阴影。是他伸手覆在她双瞳之前,低语温柔:“别看。”

这幕人间惨剧纯粹是他一手造成,谢窈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懑与酸楚,泪眼盈盈地抬眸:“你明知……”

利用这些可怜的妇人骗城门,本是送她们去死,人虽是陆衡之所杀,他却与刽子手何异?在他眼里,她们不过是草芥。

尽管早知道了齐军的凶残,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血腥残忍,她心头仍是阵阵难过。尤其是那些人里还有近两日服侍她的几张熟面孔。

“孤知道什么?”

他俊颜缓缓凑近,笑意温润,落在谢窈眼中却不啻于地狱阎罗,瑟然往后退了半步,身子一软,瘫坐在车榻上。斛律骁欺身上来,手指轻抚她颊畔泪珠,温言软语:“夫人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么?”

“都是死了丈夫便意图刺杀孤的蠢妇,孤没有亲自杀她们,反倒送她们回故乡,已是仁慈。只可惜,容不下她们的是你那前夫。”

“夫人大可试试,若是孤放你去,陆使君会不会是同样选择。”

他轻蔑一嗤,心安理得地拥她入怀。谢窈心底却一寒,原来,他是在警告她。

他是在警告她,就算她回到寿春,等待她的一样是这万箭穿心的结局。

她的丈夫,不会再容纳她。

谢窈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若溪流,涓涓而出。眼前却一黑,她软绵绵地栽下,倒在了斛律骁怀中。

斛律骁双目漠然,薄唇满意地勾起,右手却是护在她额前好叫她避免撞在冰冷坚硬的铠甲上。他轻轻放下她,起身站起,扬声对城楼上喊道:“陆衡之,本王信守承诺,既得了汝妻子,便遵守约定,退出你朝境内。你我,来日再见!”

语罢,当真鸣金收兵,以后军做前军,整齐有素地远去。

大军远去的烟尘若瘴气迷雾笼罩在护城河上方久久不散,寿春城楼上的众人皆吃惊不已。原以为必会经历一场恶战,谁知齐军竟然真的退兵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而那胡人言语之意,是使君同他做了交易,以夫人换得退兵。可家国大事怎会因一个女子而轻易改变,众人皆知这是齐军的托词,但眼下,却有些看不清他们的主将了。

陆衡之手中的马鞭与甲胄下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颓然瘫倒,众人忙手忙脚乱地将他扶住。

“若社稷颠覆,当背城死战,安能区区偷生苟活……”

心中忽涌现一行文字,他喃喃念诵出声,正是他夫妻二人前月研习书史以此明志的一句。彼时,她温柔地握着他手对他许诺,说,若是他守城而死,她也绝不苟活。

陆衡之眼神一黯。

阿窈,但愿你能懂得我的苦心。

斛律骁最终践行了诺言,大军浩浩荡荡,退出淮南境内,向北而去。

谢窈醒来时人已在马车中,一道挺拔身影正坐在车窗边揽卷读书,书案旁置了方小桌,上承药碗,宽敞的车厢里汤药的苦涩与木樨香的清新无处不在。

知道是那个人,她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仍旧闭眼装睡。斛律骁背对着她,嗓音冷淡:“夫人受寒了。把药喝了吧。”

谢窈未应,她心思还落在方才的惨剧上,无论如何也撑不起精神来与这恶贯满盈的刽子手虚与委蛇。

“起来!”

斛律骁却失了耐心,强行将人抱起,端着那碗汤药送至她唇边,欲要强迫她饮下,见她不肯,忽又一笑:“长路漫漫,夫人不早些好起来,今晚谁又给我操呢?”

第7章 第 7 章

“你……”

这一句仿佛直击魂灵,将她连日来所有封闭掩藏的屈辱和自耻都释放了出来,谢窈怔愕地睁大水目,珠泪瞬然盈满了眼眶。

这粗俗不堪的字眼恰到好处地提醒了她的身份,提醒着,这几日来她刻意压抑的、遗忘的、现在的处境。是啊,她是什么?她只不过是个被丈夫送来供他享用的玩物而已,合该用如此轻佻粗俗的言语。

合该被他当着两军的面,抖出她委身于他的事来,昭告天下她已是不干净的了。

她眼中的伤怀恰令斛律骁心底生出几分隐秘的快意来,可一想到方才在寿春城前,她将陆衡之的杀孽全归咎于自己身上,眉目又冷了下去。

“不喝么?也好,恰巧孤现在也有些兴致。不是受了风寒么?正好出出汗……”

说着,当真放下药碗,作势要去解她的裙带。

他声音温柔似最亲密的情郎,所言却是这般低俗不堪。谢窈缀满晶莹的长睫一颤,簌簌珠泪便落入犹冒着热气的汤药碗中,哽咽着道:“妾知罪了,请大王恕罪……”半是端着药碗半是就着他的手饮下了全部的药。

药的温度恰到好处,却很苦,她一口气饮完,被那股甘酸涩苦混合的奇怪味道刺激得欲呕,推开他伏案剧烈地咳嗽起来,雪颜通红。

这女人还真是麻烦。

斛律骁冷眼瞧着她纤瘦的背影,瞧着她,因咳嗽而如风中芦苇颤摇的纤纤肩背,伸出去欲替她顺背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车厢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谢窈饮过清水平复了晌,仍旧背对着他,青丝垂落,不言不语。斛律骁见她还是一副不肯低头的倔脾气,渐也失了耐心,起身冷道:“夫人既已跟了孤,便该时时事事站在孤的立场上,今日之事,再无第二次。”

“好好睡一觉,孤晚些时候再来看夫人。”

这一句“晚些时候”正令谢窈忆起方才那粗鄙不堪的字词,知晓逃不过,她心间迅速被酸涩涨满,一滴泪迅速掉在紧攥毡毯的白皙手指上。麻木地应道:“妾恭送大王。”

车外,春芜正焦急地踮起脚听着车中的情形,十七和十九两个抱剑守在车侧,见她满脸皆写着担心,不由得轻横她一眼:“急什么,我们大王还能把谢夫人吃了不成。”

可不是得吃了。

春芜暗暗腹诽,却不敢说。这几日她同十七相处得尚可,虽然没少拌嘴,却也因为十七性子单纯大大咧咧她能借机套到不少话。譬如这魏王今年贵庚几何,家宅后院可清净……十七只疑她是担心谢氏女地位不保,倒也一五一十地答了。

这时斛律骁自车中出来,她焦急地行了个礼便蹿进了车中。忆起前世她替谢窈陆衡之两个暗通私信之事,斛律骁眉又皱起,吩咐十七道:“快马修书去洛阳,把荑英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