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
原来别人听到他说CPC或者CPM这些专业缩写词汇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305事件和巴林银行事件对于师父所在的圈子,只要一提起,人们就能立刻明白是什么事情,可他并不知道,所以他听到这两个事件名称的时候,就真的只是一连串数字和文字组合而已,无法产生任何联想和思考。
钟坎渊看着少年脸色变化,只是略微勾了一下嘴角,便为他解释起305事件。
“十八年前,苏国给国债引入了国债期货的交易方式,设计并推出了六个国债品种,每一个品种对应一个交易编码,305是其中一个国债期货的交易编码,指的是当年发行的一款三年期国债,总发行规模为50亿苏元。这款国债的到期日,是十五年前的年中。期货市场和股票市场不一样,期货是一场零和博弈。”
钟坎渊讲到这里,再次停顿下来,问道:“你是不是也不知道什么叫‘零和博弈’?”
“啊,我知道的……”元学谦说道,他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我大二的时候选修过博弈学的通识课。”
零和博弈,指参与博弈的各方在严格竞争下,一方的收益必然意味着另一方的损失,博弈各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总和永远为“零”,双方不存在合作的可能。
钟坎渊点点头:“在十五年前的那个一月,距离305国债到期还有半年,因为当时的苏国政府宣布除正常利息外,还可能会对到期的国债给予一定的利息补偿,因此当时的305国债期货已经经历了五个月的连续上涨,价格稳定在142元,而半年后的兑付价格仅为123元,期货价格远高于兑付价格。”
“期货的零和特性,决定了有多头,必然有空头,且多空双方合约数量相等。通俗讲,就是有人买涨,就必须有人买跌,并且他们出的钱一样多。在那个一月,启明证券的创始人陈继磊与苏风证券的创始人鲍成对305国债期货接下来的走势产生了不同意见,陈老认为305国债期货将会下跌,最终跌回123元上下,而鲍成认为,因为加上利息补偿数额之后的兑付价格,很可能会超过142元,期货价格会继续上涨。因此,陈老做空,鲍成做多,多空双方开展了激烈的缠斗,此后两个月里305国债期货的价格,也一直在142元上下浮动。”
“在三月七日下午,政府正式宣布将对305国债进行一定的利息补偿,最终兑付价格为144元。这个消息一下子增强了市场多方的信心,许多观望的人也跟随鲍成一起做多,在下个交易日内,期货价格从142元一路涨到144元。三月九日,鲍成带领多方更是把价格一路推到了146元,以启明证券为代表的空方全线亏损,近乎爆仓,如果此时收手,启明证券将血本无归。然而在三月九日当天收市前七分钟,陈老指挥启明证券,猛地砸了一个相当于305国债总市值五倍多的合约空单进去,一下子把期货价格打回143元,多方由于来不及有所动作,全线爆仓,启明证券扭亏为盈。”
“总市值的五倍?这么多钱他……”元学谦目瞪口呆,“启明证券怎么可能有那么多钱?”
“当时的国债期货市场,是1%的保证金制度,也就是说,你只需要调用总金额1%的数额即可。更何况在当时,启明证券甚至在那1%的保证金都没有缴纳的情况下,就直接成功操作最后一单空单。”
“这也行?!”
“是啊,这也行,”钟坎渊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少年,眼神里好像流露出一丝慈爱,“由于保证金检查制度的不完善,像启明证券这样一贯行业信誉良好的大券商,在当时是可以先交易成功后补保证金的;谁想,这一优惠政策,成了一个技术漏洞。”
“但是那都没有封顶机制吗?他怎么能在最后几分钟把整个盘子都砸跌?”
“封顶?你是说涨停和跌停机制吗?在当时没有;现在,有了,”钟坎渊勾了一下嘴角,“但是第二天,交易所宣布,最后八分钟的交易涉嫌数据异常与严重违规,全部交易作废。启明证券因此面临巨亏,宣告破产。”
“作废?”元学谦惊叫起来,他整个人都撑了起来,“怎么可能?!”
“是啊,你现在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却是在苏国历史上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钟坎渊正色道,“我不去评述当年的事谁是谁非,但是305事件暴露了当时苏国在监管方面的粗犷。在我们今天的监管下,对于每一家券商可以持有的每一只产品的份额都有最高持仓限额,设置期货涨停板制度,不可能再出现任意一家券商拥有影响整个市场的坐庄能力,更不可能出现某一家机构有能力买下超出市值数倍份额的情况。”
元学谦点点头。
他心有戚戚,十五年前啊,他才五岁,对于当初的事他一点都不知情。如今十五年过去,尘埃早已落定,然而此刻他听着师父追溯过去,好像发黄的书页被一页页往前翻,摊开到他面前,他好像能闻得到当年多空绞杀场的硝烟味,资本战场的血腥全都近在咫尺。
原来,在我国历史上,也曾有过这样不可思议的事件。
元学谦细细品味着钟坎渊方才的一番话,虽然仍是垂头靠在男人腿上,可他略一思索之后,忽然语带狡黠地说道:“其实您已经评述了我听出来了。”
他抬起头,没有发声,却对着钟坎渊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钟坎渊看完,一笑:“把藤条拿来。”
?
元学谦那一瞬间表情很是精彩,轮回地闪过惊恐、委屈、不解、害怕、呆滞等多种情绪。
“三”
男人毫不客气地竖起三根手指,并且似乎随时准备放下一根。
元学谦赶忙低下头,连片刻都不敢耽搁,蹭着小碎步就膝行挪到工具柜前面,拿了藤条出来,捧着藤条全程连头都不敢抬,就那么红着脸高举着藤条过头顶,又一路膝行回来。
他一回到原位,钟坎渊接了藤条,毫不客气地就往少年臀上抽了一下!
啪!
疼,但是并不很重。
钟坎渊板着脸训他:“胆子大了啊,敢调侃我了!”
没有,更何况您也没有否认,说明我说的根本就是您心中所想实话啊!
元学谦觉得自己简直是平白无故挨这一下。
钟坎渊扬手又是一下抽他身后:“在腹诽什么呢?!”
元学谦:……
元学谦生怕自己再不开口,那藤条又要抽下来,虽然不比惩戒时严厉地重抽,被藤条打到却仍然是很疼的,他连连摇头,赶忙说道:“没有,师父,我不敢的,我错了,您……您饶了我吧……”
他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似是求饶一般喃喃羞涩。
钟坎渊仍然是板着一张脸训他:“刚对你好一点,就又作死!”
元学谦面上再红。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而这一次听到又仿佛比前一次更加亲昵,毛绒绒地直往他心里钻。
钟坎渊拎着藤条绕到他面前,再开口却全然不复亲昵,而是正色地说道:“当你试图阐释某一个概念定义的时候,举出实例是很好的表达方式。我空讲一句‘当时苏国的金融体制不够完善’,你能听得懂,但是没有概念。什么才叫不完善?不完善到什么程度?你都没有感觉。但是我告诉你305事件,你就会想,会思考。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乱用专有术语和概念了?”
饶是元学谦经历过那人很多次的节奏切换,也忍不住仍是一愣。
师父身上好似装了一个转换器,什么时候喜、什么时候怒,什么时候严肃、什么时候亲昵,只要按一下就能轻松切换,而最关键的转换器的开关永远被师父紧紧捏在手中,他连想要窥探一丝的可能性都没有。
避免被误解,是表达者的责任。
他忽然,听懂了。
元学谦仅仅愣神了一下,便赶紧调整跪姿,让自己的背挺起来,恭敬地说道:“我知道了,谢谢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