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说的刻薄一些,叫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是你想拒就能拒绝得了的。说的亲昵一些,我是你的长辈,你喊我一声‘哥’,你跟旁人客气也就罢了,跟我还客气,这不叫懂礼数,这是妄自托大。”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肯定想着,钟坎渊打完你后把你扔在庐大不管,这会儿又让人过来,又是上药又是送钱的,打一巴掌给颗枣,谁稀罕啊?小元,我劝你一句,你既是决定了跟坎渊,就别想那些不该想的事。他宠着你的时候,就好好收着;他收拾你的时候,就好好受着,就这么简单。”
元学谦纠结着:“师父他……”
季蕴心已经从随身箱子里拿出他的瓶瓶罐罐,一一整齐摆到床头柜上,拧了盖子给人臀上上药,闻言一皱眉:“你叫他什么?”
“师父,”元学谦说道,“渊哥他……认我作的徒弟。”
季蕴心把乳液挤在手上的动作一滞,淡淡道:“那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他接着给元学谦上药,一边说道:“这事得从多年前说起。当年,黑阁还没有成立,北庐圈子多是靠一个个调教师自己拉扯的小圈子共同组成的,这里面有四位响当当的大调教师并称‘北庐四少’。”
“你现在听起来,可能会觉得这个头衔中二又可笑。可那时候,我们不过都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这四个人分别是我、安娜、秉寒和钟坎渊。我和安娜收的是女奴;秉寒和坎渊收的是男奴。但这四个人里,只有钟坎渊一个人未用圈名,也只有钟坎渊一个人,没有亲自收过学生弟子。纵使钟坎渊现在做了投资人,提携着一堆后辈,与他投的项目创始人都是亦师亦父的关系,也从未谈及过师徒关系。就是他最喜欢的古旸,也是要他随众人一起,喊的‘渊哥’。你只知道钟坎渊是大名鼎鼎的调教师,但你不知道,钟坎渊在游戏室外极少打人。所以你不明白‘师徒’二字在坎渊心中的分量。”
看来男人说他在日常生活里非常讨厌发火,也不喜欢惩罚人,是认真的。
但是元学谦没说话。
他想,纵使有师徒的名分,可那人做的又哪里是一个师父应做的事?
季蕴心笑笑接着说:“你心里委屈。看这伤我就能知道,你定是觉得自己很苦。”
元学谦咬了咬唇:“可是……他说我说得太难听了。”
对着季蕴心,他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亲近。季蕴心的好,不同于秦子良的善良,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怀。因此,元学谦觉得,在他面前要比在钟坎渊面前自在的多,他也更敢表达他内心的想法。
季蕴心说道:“如果当初是九盈投了你,九盈的合伙人把你叫去训话,你敢不敢跟他顶撞?你敢不敢生出‘大不了我就翻脸走人’的念头来?若是九盈的合伙人要收你做入室弟子,你会不会非但不感恩戴德还苦着脸叫屈?创业项目多如牛毛,大投资公司就那么几家,说一句刻薄的话,得罪了奕盛或者九盈,想封杀你都易如反掌。可为什么换成钟坎渊,你就敢跟他怄气,敢跟他当面争吵,敢在这儿叫屈了呢?”
或许是他态度谦和,元学谦大着胆子反问:“不是我叫屈。您也有自己的徒弟吗?您也会殴打他们吗?”
季蕴心答道:“有啊。我当然有。不仅有,在他们犯错的时候,我同样会惩戒他们。而且,这不叫殴打,叫家法。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入了我的门,就得受我的规矩;不接受也得接受,没什么道理可辩的。”
“是不是没想到我也挺霸道的?”季蕴心见他不说话,调侃道,“我不当你是自己弟子,没有对你摆老师的架子,你自然觉得我平易近人。觉得钟坎渊谦和礼貌的,也大有人在。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我当年,收过一位我很喜欢的女学生,因她一身锐气、桀骜不驯,我收的时候,要她行的主人礼。不是‘主奴’的‘主’,是‘主仆’的‘主’,是真签了学徒的卖身契给我,要她跟在我身边随时侍奉着。我做事的时候,必须手持诫训在一旁跪着侍奉。我若是饮茶,她便得端着紫砂壶在旁跪侍加水;我若是饮食,她须得立在身后候着,待我用完才可用食;我若是洗脚,她便得端着铜盆替我试好水温,结束时再擦干修理指甲。就这样,硬是锉掉了她一身锐气。你觉得自己苦,可你想想,钟坎渊起码没要求你这样侍奉他吧?”
元学谦的身子狠狠一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大概想,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圈内人,接受不了我们圈那一套古板的老黄历。所以,他们能做的事,你做不到,很正常。可我若是告诉你那位女学生和我一样,是调教师呢?那个人就是安娜。她不仅是调教师,而且在当时作为少有的女性调教师,比我名号还要响亮。这北庐城圈内见面戴面具的习惯,便是从她开始兴起的。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但你觉得你比她,谁更骄傲?”
季蕴心没有说的是,他和安娜最后的结局,是分手,更准确的说,是他们从师徒变成情人以后、安娜单方面甩了他安娜撂下一句“你喜欢的不是我,是一只听话的玩偶”,然后毅然切断所有联系,远赴美国留学深造。亦或者,在季蕴心心里,安娜从来都是属于他的,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因此,他不认为这算是分手。
调教师总是自负的,这自负伤人伤己。季蕴心是如此,安娜是如此,钟坎渊亦是如此。可季蕴心深谙语言的艺术,更何况,这两位一个是他兄弟、一个是他看重的小辈,他必得劝和不劝离。
“我不明白,”元学谦固执地说道,对着季蕴心,他没有那么强的恐惧,反而敢于说出他心里的话,“我不明白,这到底是在收徒弟,还是养奴才?”
季蕴心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不明白,是一件好事,却也是一件苦事。”
“元学谦,你心里没有敬畏。这事谁也帮不了你,我也不行。”
“在暴风雪里奔跑前行的犬只,须要有独立判断方向的睿智与勇气,却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的缰绳是牵在主人手里。任何关系的第一步,一定是信任,你要学会相信钟坎渊。”
“如果他错了呢?”
季蕴心正色道:“他是你师父。他永远不会错。”
“封建……”
元学谦小声地抗议。
季蕴心朗声大笑:“小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你要去琢磨他们的脾气。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不是世故,是你应尽的礼数。坎渊不喜欢解释。而我喜欢把事情掰成瓣、揉碎了,一点点说给小辈们听。因此你就不可能指望你师父像我这样,坐在你床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你掰扯清楚。你是做小辈的,你不可能指望钟坎渊去改变,你只能改变你自己,让自己更能适应你师父的风格。这才是对你自己最有利的事情。”
“你也不必跟坎渊客气。他是你师父,他教你理所应当。你有什么难处、疑处都可以请教他,也应当请教他。没有恩就没有威,只有你向他讨过恩典,才会从心底敬服他。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告诉你,他给你药、给你钱、给你住处,你接下就是了。”
元学谦不说话了。
季蕴心知道,他这是松动了,只是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接受,便善解人意道:“接下来这一轮药有点疼,你咬牙忍一下。”
季蕴心于是不再说话,只是换了新药又涂过一轮。他看着元学谦,就像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孩当面质问他“你明明就是错了,凭什么我还要听你的”。可惜,无尽的磨合终究让爱情变成折磨。季蕴心面上毫无波澜,心里却不免有些感慨,若是当年,他和安娜之间也能有一个“旁观者”,恐怕不至于走到决绝尽头。
这一轮药上完,元学谦才轻声问道:“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季蕴心在心底无声地笑了。
小孩子到底是单纯的。他知道,元学谦开始顺着他的思路走了,至少是暂时的。
他在心底叹道,坎渊啊,当局者迷,我再替你添一把火。他说道:“小元,有些话我本不该跟你说,但是今天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如跟你点透了。每一位调教师的脾气千差万别,但总逃不开三个字‘侍奉感’。”
第二十二章 秋收
钟坎渊是周六下午回的家,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元学谦已经在门口迎着了。
钟坎渊见他出现在门口没有搭理,元学谦也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地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拎了一双拖鞋过来放在男人面前,又蹲下身子,双膝跪地替他褪去脚上的皮鞋,在鞋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好,这才起身把公文包放去书房。钟坎渊进卧室,刚褪下外套,少年柔软的手已经在他身侧接着了。他每脱一件,少年便在一旁接着,替他一一拿衣架撑起来,尽数挂到阳台的洗衣池旁边,细心地套上防尘袋。
无论品牌多么响亮,钟坎渊都不信任外面的干洗店,他觉得很脏,因此换下来的衣服都是由专门的保洁人员送去季蕴心开的洗衣店洗。当初季蕴心这个土豪为了哄女朋友开心,挥手开了一家洗衣店,里面既有干洗设备又配备保洁手洗,只洗女生一个人的衣物。后来,他便在同一家店面里面,给钟坎渊也配了一整套机器和人员。
钟坎渊的日常起居,都是由史菱负责照顾的。为了男女避嫌,史菱手下专门有一个叫何凡的男生,掌握着钟家的门锁,负责每日去钟家给保洁开门,以及处理钟坎渊的各种居家事项。奕盛的个个都是人精,不论钟坎渊有否交代过,当何凡看到元学谦住在自家老板的家里的时候,都极为细心地照料了他的生活日常。这几天,元学谦住在钟坎渊家里,也跟着何凡询问了许多钟坎渊的喜恶忌讳。
因此,当男人终于回家,元学谦一件一件地替他做这些事,顺手极了,气氛充满了诡异的和谐。一举手一投足明明是无比默契的两个人,却偏偏都面无表情。
元学谦做完这一切,便规规矩矩地站得笔直,立在卧室门口候着,钟坎渊沐浴完出来,他恭恭敬敬地说上一句:“能请师父去书房吗?”
钟坎渊略一颔首,进了书房坐下,才说了他进门以来第一句话:“什么事?”
他进门的时候,少年的那番刻意的讨好出乎他意料,却能不动声色。他倒要看看,这小孩打得什么主意。
元学谦双膝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谢谢您让传瑞哥来看我,谢谢您给我的伤药,我每天都在用,现在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烧也退了。也谢谢您派人照顾我,这几天何凡哥每次来都会变着花样给我带饭。还有,传瑞哥给了我一张卡,让我有需要的话从里面取钱,卡我放在书桌上了,我还没动过,您替我还给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