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让没想到他会注意这个,有一丝怔忪,就见解良宵转过身,散漫地往前走了,凉凉落下一句“随便你”。

苏苒在旁边跟姐姐央了好半天,才被卫鸣野牵走了。

苏芒要去的那座山叫鸾衢,离瀑布不远,极其高峻,直插入云,望不见顶端。山脚下算得上阜盛,游客如织,鲤池边猬集着许多小摊贩,油亮的衬布上货品琳琅,手工艺者吹着竹笛坐于石阶,繁花傍依在人的膝头。

上山的路起初是丈许宽的石板铺成,越往上走越狭窄,人烟也渐渐寥寥,徒留落英缤纷。

喻让听见邈远的钟声,有白色的鸟儿从密林深处成群飞起,好似僧人袖间散出漫天的纸风马。

两个人安安静静走了段路,一直沉默的苏芒才开口道:“喻让哥,谢谢你陪我。”

喻让心里还在默数着台阶,他回过神,只是说了句:“这座山很美。”

他其实不太舒服,感冒痊愈已经很有几天了,可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中午开始就觉得身体异样发热,伴着头昏心悸,以致还没走多高他就感到了疲劳。

“你……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喻让犹豫了一下,道:“你要是想说,我就听。”

两个人沿着石阶不停歇地登行,半山老屋飞翘的檐脚与枯树枝杈融为一体,将欲滴的青翠割裂支离。

“昨天的客栈老板跟我讲,鸾衢山顶的寺庙非常灵验。我想着,这次不来拜一拜,可能以后就没机会了。”苏芒低着头,很不好意思,“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迷信。”

喻让顿了顿,看向她。

说实在话,有点迷信。

可是有求必应、心诚则灵的幌子打出去,总会诓骗到数之不尽的人。因为他们无路可走,无人能救,不寄托于虚无缥缈的神佛,生活就糟糕透顶,简直一点盼头也没有了。

苏芒不太像是那样的人,他自己才是。

他低声问:“有什么烦恼吗。”

苏芒静了一阵,才说:“妈妈生病,身体越来越差了,医生说情况不太乐观,我很害怕。”

他愣了:“那苏苒……”表现得一点也不像妈妈重病的样子。

他及时止住话头,意识到苏苒和苏芒可能不是一母所生。

苏芒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她眼圈有点红,似乎压抑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适合的倾诉对象。

“苏苒不知道,我爸妈,他们很早就离婚了,我和苏苒都跟着爸爸……那时候苏苒还小不记事,继母对我们像亲生的一样,大家都瞒着苏苒,苏苒就一直以为,妈妈只是个时不时来看我们的阿姨而已。”

喻让搞不懂:“阿姨自己也不告诉她吗?”

“妈妈很爱苏苒,她说一看到妹妹就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童年不幸福,所以希望苏苒能在一个健康圆满的家庭里长大,没有任何阴影。”

苏芒咬了一下嘴唇:“妈妈也不让我跟她亲近,怕被苏苒看出来。有一次我叫妈妈叫漏了嘴,妈妈生我的气生了很久。”

喻让的脸色一瞬冷了下来,他克制着情绪,忍了又忍,还是冲了点:“那你呢,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

苏芒听出了他语气的不对劲,却没多想:“我是姐姐,应该懂事的。”

喻让有点无语了,他都能想象到,这次苏苒出来玩,她们家里也一定千叮咛万嘱咐,让苏芒照顾好妹妹。

别人的家务事他本也不该多嘴,他生硬地安慰:“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用太担心。”

苏芒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这段时间总也睡不好,还是想去他们说的那个庙看看,哪怕是求个心安呢。”

她看了看绵延向深山的石径,又说:“还想给苏苒求个平安来的,妈妈知道了可能会少操点心,病就慢慢好了。”

喻让没说什么了,踏过满阶落花,像踢翻了一盒茜红的颜料。

他想,这是一个正常的、合格的、符合期待的姐姐。她心里爱大于怨,体谅多过嫉恨。

“而且我总是放心不下苏苒……我们一起长大,却总有一天要分开有各自的生活。喻让哥,上次听他们说你也有个弟弟,这种感觉你能体会到吧。”

不,他体会不到。

他对世间的人和事有太多的怨怼和责怪,不懂涣然冰释,不会言归于好。

喻让成不了苏芒这样的人。

所以总奢求爱他的人只爱他,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把他丢下。

第6章

菱形小荷包封住明黄的符篆,锦缎刺着祥纹,被五彩丝络系起,精巧得宛若天女的衣饰。

“喻让哥,你也求了一个吗?”

“都上来了,就当买个纪念品。”

喻让淡淡答了一句,颈项微垂,端详着伏在手心的平安符,不太有精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芒望着他,也许是因为宝相庄严的背景,也许是因为空灵的梵呗与檀息,隔着袅袅的香火,她觉得这个人太温柔了,像一个不该被叫醒的梦。

但很快她注意到不对:“你脖子怎么了。”

走了几千级台阶,喻让疲倦之余,还莫名地有些犯恶心,他一直以为是平时缺乏锻炼的原因;身上也不清楚碰到了什么植物,像有小虫子在爬,带着些刺痛的痒意。顾虑到女孩子在身边,他一直忍着没去碰。

这时听到苏芒的话,他才拉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袖子,发现肩颈手臂都在泛红,有的地方还起了细密的疹子。

苏芒一看就急了,拉住他衣袖:“过敏了!喻让哥我们快下山吧,我看山顶好像有通往那边比较低的山岭的索道。”

喻让想不起自己碰过什么了,过敏可大可小,他感觉这也不算严重,强打精神笑了下,跟她出了庙宇奔去缆车方向。

在缆车上吹了一遭风下来,低海拔回升的温度让身上的疹子草木知春般活泛起来,他开始焦虑地搓着手腕,小幅度地蹭衣领减轻痒意。他不知道眼皮是不是也肿了,有点看不清路,脚步陷了沼泽一样越来越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