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一天,爷爷奶奶好心搭载了一个路人,半路出了车祸……只有我奶奶活下来了,虽然情况也不乐观。”

喻让一顿:“责任方是……”

“是我爷爷奶奶。”

巨额赔偿、高昂的医药费,令这个家庭终于不堪重负。

喻让心中发闷,刚想问保险金呢,却发现这问来未免太过何不食肉糜。

“……奶奶瘫在床上需要人照顾,我妈妈当时还怀着宁涵,正是家里开销大的时候。她受不了,天天以泪洗面,家里经常吵架,越吵越凶,我爸就是那时候开始出入赌场的。当时还赌的不大,有赢有输,你也知道,就是因为有赢有输才让人欲罢不能。直到宁涵出生他才收敛一些。可宁涵不到一岁,妈妈就跟一个来这边做生意的男人走了,给家里留了一万块钱,后来我没再见过她。”

喻让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钱够撑一段时间么?”

宁潇将菜盛起来装盘:“我爸拿去赌了,他觉得一切都是因为穷,做什么都一样,不如指着赌博一夜暴富。”

喻让想起宁潇捉住自己手腕时,掌心的茧子。

所以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大男孩,看上去比同龄人成熟得多,像道旁粗粝而清新的树,已经有了作为顶梁柱的能力。

楚砚也是这么过来的吗,用少年人单薄的肩膀,扛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境况也许比宁潇要好一点,但他本来就是在没什么挫折的环境里长大的,急转直下的陡然落差未必比一路逆风好受。

喻让以前只会粗略地揣想,楚岚章入狱后楚砚会经历什么。那些都是隔着一层纱的,并不切肤的隐痛。直到听见宁潇平淡的讲述,甚至没有提到自己如何,他却仿佛看到了,明媚骄傲的少年被现实压弯脊梁的样子。

他不是没想过,他受的伤害,他爸爸受的伤害,有无让另一个家庭陪葬的必要。

但人毕竟自私,他者的痛苦和自己的如何等同。

喻让常常会不自觉地代入情景喜剧里的思考链:如果他爸爸没死,会怎么样?

是毫无意义的假设,却会让人疯狂地钻进牛角尖。

或许如多米诺骨牌渐次倾倒,蝴蝶振翅引起千里之外一场飓风;或许像随意抛掷的骰子,薛定谔尚未打开的猫箱。

这世上的事错综纠葛,人被命运裹挟,永远不知道一切是有因有果,还是无常既定。

喻让陪宁潇打了点年货,除夕那天一早去给他帮忙准备年夜饭了。

宁潇他们家在城东尽头一片未开发的平房,一栋房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白色的墙皮开裂,墙角挂着蛛网,空气里有淡淡霉味和石灰的气息,门口锅炉长时间煮着东西,咕咕噜噜的。但年节的气氛很浓,木门上用浆糊贴着红纸春联,面粉混着荠菜的香气飘荡着,每扇门里都传来热闹的人声。

两个穿着簇新棉袄的孩子跑出来,男孩虎头虎脑,额心涂了红点,女孩瘦小而清秀,辫子上扎着鲜艳的穗子,两个人玩闹着,撞到喻让腿上。

他们抬起头看见喻让,傻傻地站在原地,稍大点的女孩先反应过来,说了声对不起。

宁潇将女孩抱起来,拍了拍男孩的头:“瑞瑞,不是让你作业写完才准来找宁涵姐姐玩的吗?再这样你妈要骂你了。”

男孩做了个鬼脸跑走,宁潇整理了下女孩的辫子:“涵涵,这是喻哥哥。”

女孩视线一直黏在喻让脸上,听见宁潇的话,红着脸,甜甜地叫了声喻哥哥。

喻让笑了:“别,叫叔叔吧。”

宁潇瞪他:“你少占我便宜。”

屋子里收拾得很整洁,只有墙上满是小女孩的涂鸦。宁潇奶奶今天的精神也不错,听说喻让就是赞助孙儿读书的好心人,感激涕零恨不能跪下,喻让连忙拦住,解释自己只是借钱,还把宁潇好好地夸了一通。宁潇在旁边都听不下去了,涨红脸躲去了厨房。

奶奶靠在床头帮忙择菜,宁涵跑来跑去地递东西,喻让叫宁潇去贴福字,自己负责做饭,忙到天黑终于将一桌菜准备好,摆在了床边。

老式的电灯光线还有些刺眼,却是昏黄的暖色,让这个仅有三十多平方的屋子显得更像家一点。

喻让许久没有过这样的除夕了。

像小女孩的火柴在冬夜里划出的一个梦。

他们听一老一小絮絮叨叨说话,吃完年夜饭,收拾好碗筷,又看了会儿春晚,直到宁涵和奶奶要睡了才出门。

宁潇坚持要送喻让回去。

将近零点,这片尚且远离城市的土地已有芜杂的炮响,绚丽的烟花被钢筋水泥的巨兽挡住,看不分明。喻让望着天边,有些出神。

宁潇看了看他,伸手将他牵住:“你跟我来。”

宁潇带他去的是附近废弃工厂里的瞭望台,要爬很久的楼梯才能上去,大约有普通楼房的十来层那么高了。站在台上,仿佛可以听见一整个人世的喧阗。

喻让扶着生锈的栏杆静静看着,他终于看到了一场盛大的烟花,金红的绛紫的火焰此消彼长,光华熠熠,连绵成无穷无尽的夕烧,冬夜变作了漂浮金砂的暗河,犹如万花筒里才能看见的绮璨景象。

却不再是他想看的那一场。

淡淡的温度从背后熨帖住他,他转过身,宁潇将他圈在怀里,眼底光焰沉浮。

宁潇也望见他的眸子,里面没有多余的情绪,因而显得清冷,像烛照下泠泠的雪水。

两个人默默对视,眼神都没有躲闪。

良久,宁潇轻轻唤了一句。

“让让。”

喻让不知怎么觉得有点好笑,眉目微弯,烟花从那双原本看不出情绪的眸子里绽开。

宁潇脑子轰的一下。

只觉得,这个人,比火树银花绚烂。

他慢慢地低下头,眼帘半垂,用呼吸编织成网,捕捉一只过于机敏的蝴蝶。

蝴蝶却还是飞走了。

喻让微微仰着,侧过头聆听远方的钟声。零点,烟花满头,万物辟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