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语气很是容易引起人的猜疑,不是疑问不是反问,不是抱怨也不是责怪,单纯的陈述事实,却又并不能做到绝对中立。

景臻嘴角一牵,语气里充满了酸味,“哥现在也怪起臻儿来了。你们都宝贝弟弟,就只有我最残忍了。”

景至挑了挑眉毛,“又犯事掉你手里了?”

真的一提起这事来,景臻难免又有点火气冲上前额,“仗着自己那点小委屈,就能无法无天,反过来给我脸色看了。哥,我从前若是这样恃宠而骄,您怎么罚的?”

林煜在办公室贴着墙倒立着,甚至没有跑去里间,就这么公然在他桌子边当盆栽,整个身子和墙面保持着不多不少二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他是最熟悉这种惩罚方式的了,也知道怎么让自己好受一些,只是,时间是不会骗人的,一节课,两节课,三节课下来,手掌微微有些麻,前臂也开始颤抖起来,特别是当景臻每次推门进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轻微一哆嗦。

景臻走到他旁边,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他今天下午第十二次进出办公室了,就是因为林煜选了个好位置倒立,他林煜是心大,景臻却还要顾忌他作为一个实习老师的面子,根本没办法让其他人再进出校长办公室了。

景臻的办公室门是密码锁,全校知道密码的也只有三个人。这一下午所有要找校长审批的事物,全是由他自己下发各办公室。

好不容易交接好了大多数事宜,正准备开电脑拟期中卷,这边敲门声又想起了。

不同于这一个下午的敲门声,这一次,景臻是久等了。

“进来。”

方舟自己熟练地按了密码锁,却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愣在那里,看着笔笔直倒立着的林煜,倒吸了一口凉气。

景臻自动过滤了他的惊讶,微微蹙眉,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冷冷地道,“你是来看戏的?”

方舟听到哥哥不善的语气,整个人一精神,马上反应过来关了门,调整站姿,“景老师,林老师。”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本来是想问景臻今天要不要留他们做练习,但是这个阵仗显然是要跟他算昨天的事的。

“下课了?”景臻看着心不在焉的方舟。

“是,景老师要进班吗?”

景臻悠悠地看了一眼因为心虚而连叫了两个“景老师”的小孩,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方舟就表现出了对这个称呼的抵触,这么开口叫他,要么就是闹脾气,要么,就是身上背着事呢。

景臻认为,今天,都有。

他随便收拾了一下桌上摊着的几份文件,也没有打印试卷或者要方舟抄题库的,一反往常得两手空空站起身来,“走吧。”

方舟有些木讷地看着他,只见景臻从办公桌后绕出来,完全没有要搭理林煜的意思,只是在经过他的时候,顺手捞了插在笔筒里的木质作图尺拿在手里,看都不看一眼满脸惶恐的方舟,径直走出了办公室。

作为数学老师,手里拿着作图尺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这非上课时间,景臻两手空空没有教案没有课本没有试卷,徒手握着一把作图尺,就显得比较突兀了。

以至于今天,他一走进班级,所有人都一洗放学时刻的疲惫面容,一个个正襟危坐起来。

景臻持着尺子的手,在离讲台十公分的高度突然放开,尺子落在讲台上“铿”的一声,制造出不大不小却骇人听闻的声音来。他静静地待方舟坐回座位,待所有人都开始用无比肃穆的神情望着他,待教室里的空气不再流动。

才开口,一字一句轻轻落在众人的心尖上,却隔着胸腔推起了澎湃大浪,“昨天打球的十个人,站起来。”

高中男生,几乎没有人不打篮球,午休、大课间、体育课、放学后,六班的男生们都分布在各个球场上。然而景臻这句话一出,显然是没有人会质疑他口中那“十个人”的特指性。

中午被政教主任拦在教室外的那十个男生,纷纷站了起来,所有人都胆战心惊的样子,唯独方舟,坦然地好似很早就有准备一样。

景臻一张脸一张脸扫过来,直到没有一个人敢再和他对视,“先去道歉,现在。”

一届班主任的威慑力和信服力,就体现在此。

景臻什么都不用说,没有训斥,不必发怒,就连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可是那些个昨天和倔着头皮的小孩们,个个都心甘情愿低头,纵使心里有再多委屈。

于是,这十个大男生一行浩浩荡荡穿梭在放学了的二中校园里。

政教主任当然是不会要他们怎么样的,无非是又说了几句不进则退规范自我之类的不痛不痒的话,自己也是赶着要下班,就赶他们回去了。

灰头土脸的十人再次回到教室门口,却像是赶赴刑场一般的,推推搡搡得没有人敢走在最前面,这种时候方舟都会默默地站到风口浪尖,轻轻一声“报告”,唤起了所有人埋着的脸。

景臻本是双手盘在胸前站在讲台上默默看着底下人自修的,十人回来了,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随手拾起了横在讲台上的尺子,朝着讲台旁边的空地一指,“方舟站这,其他人回去坐好吧。”

第127章

大家的小心脏就像是被放在了过山车上,一起一落,都不在自己控制范围内了。

纵使是早有预感的方舟,此刻也难免紧张起来,紧紧捏着拳头,指甲掐的掌心生疼生疼的。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淡然一些从容一些,但这毕竟是他学生生涯中从未有过的窘迫。多少年后再回忆起来,也依旧是窘迫的。

景臻静静等着所有摆弄椅子的声音消失殆尽,面对着一张张小心翼翼连表情都不敢多有的脸孔,“我从来不避讳与学生们平起平坐好言好语,但是,你们都是大人了,应该看得出,我也有自己的底线。”

这话一出,六班这些聪明人心里都是一咯噔,景臻这样措辞这样定义这个事件的话,事情就大了。

他说得一点不错,六班的男生没有几个不曾接过景臻的传球助攻,就连女生们在体育课上跳个长绳打个羽毛球,也经常能看到他耍些花式引来欢呼。运动会前夕,甚至还用数学课来给大家练习团队项目。

然而,他景臻绝对不是能和学生“打成一片”的那种老师。

他的心里,有一杆不偏分毫的天平。球场上鼓励你积极抢断,下了球场绝不会让你有勾肩搭背的机会。就像,讨论难题的时候允许你直言无忌,一旦最后是你的错,那就请你乖乖接受惩罚。

今天既然将这次事件定义为跨过他的底线了,那就真的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了。

景臻扭头过头去看着方舟,声音里透着太平洋上带来的寒气,“你们的礼貌和教养,言行举止和待人处事,都是门面。若是这些差强人意了,那自然是我管教不当的责任了。”

他踱步到方舟身旁,近得方舟都能感受到来自哥哥的呼吸,却因分不清那是熟悉还是陌生,竟浑身起了一阵疙瘩。

景臻直直地盯着站得如此倔强桀骜的小孩,声音跌了几个分贝,也降了一些温度,并不像是在面对全班训话,那笃定和淡然,甚至夹杂着几分慵懒,让人很容易产生错觉,觉得他是有商有量的,可以讨价还价的,“哪只手滑的。”

方舟用惊恐的眸子向景臻投去目光,入目的全然是来自兄长和师长的严厉和决绝,他本就握得紧紧的小拳头,又加了几分力,第一次这么无畏这么激烈地与景臻对视,他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能认输。

然而,潜意识里却又另一个声音,似是嘲笑,似是权威,告诉他,你必输无疑。

景臻眉宇间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推迟渐渐缩短,脸色灰沉地像是刷了一层水泥,用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声音道,“伸手。”

底下的所有人都将自己想象为一座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就连呼吸也试图将胸腔的起伏最小化。唯独心上那根弦,紧紧绷着。

走廊里还有其他班放学了的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过六班的教室,偶尔又几个好奇心比较强的,往里多看了几眼,便也匆匆走开。

所有人都知道,景臻是全市最具亲和力的校长,是全校最平易近人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