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当然没有去问。

敏锐如他,甚至在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景至而非景臻的时候就知道,这事,还没完。

当天晚上景臻来给他上药,更是验证了他的想法。

景臻是一如既往的细致温柔,每一个动作都落得谨慎小心,只是,偏偏比平时少了几分宠溺和随意,多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态度。

空气里的沉默放大了方舟的尴尬,只有景臻的动作依旧行云如水,好像这两兄弟之间本就不该说些什么。

“哥,”方舟忍不住打破沉默,“我明天去学校吗?”却在开口后暗自后悔,竟是问出这么个没有水准的问题来。

景臻像是没有听到似得,依旧专注于臀上的一道血痕,方舟觉得都过了几个世纪了,才听见漫不经心的一句,“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

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多心,方舟总觉得,这话冰得刺进了骨头,又让他浑身都僵直起来。

像是不敢再冒然开口,于是,一夜无话。

方舟知道,几个月前景臻说让他跳级,并不是全无道理的,因为就现在学校的进度,他在家休到期末考,也一定不会差。

不过,考虑到似是被阴雨笼罩了的景臻,他并没有乖乖躺在床上,而是准时出现在了学校,行使着他并不繁重却尤为让人揪心的,数学课代表的指责。

揪心是因为那几乎是他如今每天和景臻唯一的交集。

收作业,交作业,发作业。

布置习题,讲解习题,批改习题。

方舟是个极其称职的课代表,替景臻做事一向是尽善尽美,尽可能为他分担事务,然而这本是让他骄傲的工作,最近几天做起来,总有一种沧桑的无力感,使人不免泄气。

平日里两人之间的小故事小动作,带着宠溺和包容的话语,带着挑逗和随意的玩笑,都像不曾存在过一般。如今那标准的师生模式,让方舟每每走出校长办公室都心存失落。

那中午和晚上,一次在学校一次在家里的上药时间,最初几次他还抱着希望与景臻搭话,却在次次碰壁自找无趣后,终于学会了自暴自弃,让沉默占领这段独属这两个人的时间。

直到时间一天天过,终于有一天,臀上的伤不再狰狞,褪去了青紫红肿后,尚还带着些暗黄泛绿的印子,景臻就下了逐客令,“今晚再上一次,明天开始自己空下来就揉一揉,药就不用再上了。”

方舟没有回是,那沉默里带着些许失落,些许委屈,些许抱怨。

景臻也不去追究他的无礼,像这种一来一去的冷暴力,已经有些时日了。

景臻是这天上午第四节课,课前仍旧没有收到方舟收齐的作业时,心里就隐隐有了答案。

昨天,临放学之际,他突然被招去开会,自然是不能把六班的孩子们再留下来。正因为每天都要留,所以景臻的数学作业通常都是在放学后才布置的,昨天确实是没有公开地说过。

然而,这样的情况,先前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方舟都会心照不宣地独自选几道和上课内容相呼应的练习布置下去。更何况昨天是上了新课的,景臻给学生们定制的作业册上便有对应的习题。

景臻沉着脸色走上讲台,教案在离桌面二十公分的高度轻轻落下,仿佛带起了空气里的沉睡的尘埃,“课代表,昨天的作业呢?”

方舟咬了咬下唇,从座位上缓缓起立。

底下的同学都正襟危坐起来,一个个神情紧张,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六班的孩子不是会钻空子耍小聪明的学生,昨天临走时一再与方舟确认了,确实没有数学作业后才离开的。如今景臻摆出了责问的姿态,虽然只叫了课代表的名字,但实则每个人都是戴罪之身。

方舟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声音,“昨天,没有布置作业。”

景臻仔仔细细地端详起眼前的方舟来,这几周来,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现在多。

大概过了不到一分钟,他收回目光扫视了全班一整圈,几乎没有人敢与他四目相对,眼神扫过的地方,各个脑袋都像是断了线似得垂了下来。

景臻用指节敲了敲讲台,声音不大,底下所有人的小心脏,却像是跟着共振似得,“头都抬起来。”

讲台下所有脑袋齐刷刷向上抬了抬,景臻从一侧走下来,面无表情的严厉让室内温度连降,“该你们做的,终究是要你们自己做的。”

六班的孩子都是自尊心特别强,又自律守规矩的学生,这一句话,便能让他们无地自容起来。

景臻的声音低了,周围温度也低了,将眼神收回来又落到站得笔直的方舟身上,“我不在,就没有作业,那还要你这个课代表做什么用?”

第119章

班级里静地仿佛连空气的流动都停止了,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大家都知道景臻从不避讳地赞赏方舟这个课代表,有过严厉的要求和训斥,却从来没有说过那么重的话。

景臻一个转身走回讲台,扫了一眼一脸震惊惶恐的方舟,随手翻开课本,“今天的作业量乘以三,课代表乘以六。乘间抵隙,投机取巧,不是你们该学的。上课。”

方舟站了一节课,却在下课铃声一响起就追着景臻往教室外面跑,一路跟在他身后两米的距离进了校长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林煜。

看到景臻进门,也是马上起立躬身,“师兄。”

景臻没有理,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后坐了,将教案往桌上一搁,挥手对林煜道,“你先坐。”

而后就这么静静看着方舟。

方舟感到自己皮肤上的鸡皮疙瘩一个个蹦了起来,捏紧了拳头,牙缝里挤出一个单音,“哥。”

这是他这几周以来,第一次在学校开口叫景臻哥。

景臻的表情微不可闻地变化着,还是没有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方舟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开始发麻了,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对不起,是我的职能上的疏忽。”

景臻又等了十多秒,猛地坐正起来开始埋头翻开桌上的文件,平淡的声音与刚刚在教室里的语气迥然不同,“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话,我知道了,也已经罚过你了,你可以走了。”

方舟的小心脏里,就像是多了颗被戳破的氢气球似的,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乱窜着。他知道他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景臻,可是最最令他失落的,便是景臻看穿了也不点破,依旧满不在乎不跟你计较的样子。

比如他存心捅了那么个漏洞,换来的只是景臻喜怒难辨不痛不痒的几句责难。

那天以后,方舟不再花心思在讨好或者惹怒景臻上。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家里,能躲就躲,必须要面对的,则恭恭敬敬毫不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