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景臻瞥了一眼站得并不直的小孩,继续剁着肉酱,大概过了五分钟,才将剁完的肉酱放到一旁的大盆里。加了些调味料,封上保鲜膜,洗了手,才回到案板前,还是没去看方舟,只是两手撑着料理台,肩胛骨微微隆起,姿势堪比杂志封面男模。

只是他的语气,像是深冬里的湖面,盖着厚厚的一层冰,冒着袅袅寒意,“我是你的谁?”

方舟听着景臻不善的声音,心突然漏了一拍,明明方才自己气势还占着上风呢,不一会风向就变了,弱弱地道,“哥。”

景臻微微点了点头,甚至扬了扬嘴角,“记性不错。”

“哥”方舟的声音有些颤抖,刚要说什么,却被景臻突然转过的脸吓了一跳,连忙闭紧了双唇。

“哥是你想认就认,不想认就不认的吗?!”

景臻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自从那天父亲倒下以后,就没听方舟规规矩矩跟他说过话,最多也就是用个敬语糊弄过去。本来想说给小孩子几天缓神的时间,等过一阵会好的,可是这都大年夜了,自己都没准备要在年前罚他,他方舟还能一怄气就是一年?

小孩显然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单纯觉得哥哥在生气,被景臻这么一问,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哥,我没有!”

“没有?没有你看到我像同极磁铁一样的绕道而行,一个多礼拜连个称呼都没有,同在一个屋檐下是我穿隐身衣了,还是你没带眼镜?”景臻的语气像是要把方舟给逼到地底下去了,然而小孩却是越站越挺,撑着他的,也就是心底那一股气罢了。

“那是因为我以为您还在生气啊!你不是也没有来找过我,也没有问我最近在忙什么,也不查我作业不看我训练?”方舟直直地盯着景臻,眼神里充斥了这一个多礼拜的委屈,“我是做错事了,所以不敢抱怨不敢挑衅,只是悄悄观察哥的一举一动。可是你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的时候,我要怎么大摇大摆地躺在你沙发上谈天说地?”

景臻看着方舟的眼神里甚至带着几分笑意,他甚至有那么一丝感动,这样骄傲的孩子,竟能如此直白的说出这些粒粒屑屑,狗皮倒灶的小细节来。

方舟一点都不客气地行使着弟弟任性的福利,眼睛睁得瞪圆,“哥,您要我跪我就跪,您说要我反省我就反省,您说要我和父亲和睦相处,我也竭尽全力去尝试。如果您偏偏要说我做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知道错了,而是因为不敢惹您生气,那我承认,我的的确确最在乎的是您的感受,我舍不得让您夹在当中担惊受怕,也会因为您的质疑而难过忧伤,我做不到对父亲像对您一样的心悦诚服,可是,这些就这么不值得原谅吗?”

景臻看着越说越激动的方舟,心狠狠被揪了起来,倒不是他完全赞同小孩的辩护,只是他看不得方舟将心思里的那些敏感细腻尽数用在了他身上。

人心是肉做的,景臻的心,估计就是豆腐堆起来的了吧。

他伸手揉了揉方舟柔软得似个女孩一样的头发,嘴角咧开,却并非那招牌景氏笑容,而是带着几分包容几分戏谑几分无奈和许多分温柔宠溺的笑,声音更是令无数人听了之后如通电般酥麻的质感,“哥知道你委屈,哥都知道。”

“你不知道!”方舟被他那么淡然的样子惹恼了,像是淋了一身雨的小狗似得狠狠甩了甩头,“你每次都像是高高在上的能洞穿一切,每次却都要等我摔得遍体鳞伤之后才伸手拉我,你怎么能这样?”

景臻从来不需要学习如何扮演一个好哥哥,因为那都是出自本能的弟弟委屈的时候,需要强势地鼓励他发泄,然后静静等着陪着他平定。

方舟知道,自己就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只有哥哥一伸手他就恨不得扑上去,哪里还能在乎自己受了多少委屈。这一点都不像是一年前的他,从前的方舟,是多么硬朗的性子,又有何人值得他弯腰低头。

只是,很多年后,方舟才渐渐意识到,原来宁折不弯从来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品质,只是因为没有遇见那个值得弯下腰来退步妥协的人罢了。一旦那个值得托付全部信任和希翼的人出现,便心甘情愿放下那可笑的自尊,彼时,他的信仰便是我奔跑的方向,他的世界便是我的栖身之所。

景臻一掌拍在方舟露出来的脖颈上,啪地一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厨房里,“好了,今天是不管你怎么样,都是你对了。大年三十的,你还准备一生气就是一年了?”

方舟狠狠咬了咬嘴唇,大大喘了几口气,像是要争些什么,又觉得没意思,低头,声音糯糯的,“我去切土豆。”

第83章

今年的年夜饭,突然多了两个人,景臻竟有些忙不过来了,好在方舟从小帮着方彦儿做家务,如今要他替哥哥打打下手还是绰绰有余的。

六个人很难得的没有在长餐桌吃饭,而是围坐在了小号餐台旁,更有几分其乐融融的样子。景升鸿气色红润中气十足,看上去就是恢复得不错,再加上易安安前后服侍照料,心情也好得很。

“今天这个蟹盅做得好。”景升鸿也是吃遍了饕餮盛宴尝遍了山珍海味人,难得夸赞起自家儿子的手艺。

听了这话,林煜倒是第一个叫起来的,“那是!方舟拆的蟹粉,师兄调得味,简直巧夺天工好嘛!”

景至瞥了一眼方舟,勺子刚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勺中的豆腐轻轻晃了晃,“吃了饭去换药。”

“嗯。”方舟嘴里含着东西点点头。

他两手拇指食指上的创可贴,顿时就显眼起来,景臻毫不客气地嫌弃道,“笨死了,拆个蟹粉也能把自己肉拆了。”

作为好师弟,林煜自然加入了补刀的行列,“怪不得味道那么别致啊,原来是方舟的小鲜肉做引子。”

本来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的方舟,顿时就脸红了,年夜饭饭桌上被拿出了说事,可是第一回。从小到大都和方彦儿两人一起过年的小孩,其实对那所谓过年的气氛,也只有在书里电视里阅读膜拜而已。然而今天,一整个下午在厨房和哥哥两人捣鼓着晚宴,又和林煜两人前前后后将整个景家大宅带上极富年味的装饰,直到坐上餐桌那一刻,他好像才意识到,原来年夜饭,对于健全的家庭而言,真的象征着团聚和热闹,真的是那么重要的一餐。

景升鸿难得没有扫兴地呵斥儿子们食不言,只是一向沉默的他,一开口,倒让所有人愣住了,“拆蟹粉是功夫活,说闲话的,下次你们上。”

一家人吃饭,本来理所当然应该笑声朗朗,欢腾雀跃,可到了景家,如今这样的情形,也能算是前无古人了。

方舟开始还有些局促,毕竟身上带着还没有领罚的错,还刚刚和哥哥挑衅来着,直到后来,无意间被这毫无隔阂暖意浓浓的气氛带动,待自己开始觉察到,已经脸上都被涂上了奶油。

林煜爱吃甜食,这次他回来的急,景臻都没抽出时间好好给他做些点心,借着今天的机会,烤了个栗泥蛋糕,打了点鲜奶裱上,不如玻璃橱窗里的浮夸,却色香味都恰到好处得温馨。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景升鸿夫妇当然也就有意退席。

只是,走的时候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方舟,收拾一下上来。”

小孩心里是忐忑的,上一次上三楼,带给他太多不好的记忆了,自己没被从窗口直接扔下来已经是庆幸了。于是,这次洗了好久的脸,照了好久的镜子,才摆正表情,一步一次深呼吸,来到了这个并不熟悉,不想去熟悉却又忍不住去熟悉的房间。

景升鸿难得没有支开易安安,任由她蹲坐在茶几面前摆弄着陈年的普洱,她的手指极其精巧细致,颇有大家闺秀的气质,将茶杯向方舟一推,抬头笑了笑,“坐吧。”

方舟看了父亲一眼,落座,“谢谢易阿姨。”

“那么久了,还是怪客气的。倒显得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够亲和了。”易安安低头用滚烫的热水洗着茶杯,蒙蒙的热气往上冒着,方舟看过去,她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他的声音依然硬挺僵直,“长幼尊卑,家母和哥哥们一直教导的,方舟不敢忘。”

话出口,茶满杯,轻晃微颤,滴水溅落。

景升鸿也曾是滴水不漏的人,如今望着那桌上的水渍,却缓缓叹了口气,“你还是怪我啊。”

方舟轻轻啜着下唇,没有出声,心里却是暗暗告诉自己,今天不管怎样,都要忍住。

“十五年的缺失,你怪我也是应该的。”景升鸿用手指拂去了桌上的茶水,端起杯子,“当年,实则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

方舟几乎是用惊恐的眼神望向眼前这个男人,他曾以为这样一个固执己见傲慢腐朽,而又兼顾着所谓大局,肩负着所谓责任的男人,应该永远都不会示弱的,更别说道歉了。

那刚刚他亲耳听见的,又是什么呢?

“但当时的决定,的确是权衡了许久的得失利弊才做出的,可毕竟不是完全之策。保全了家族的颜面,成就了你两个哥哥的今天,守住了你母亲的骄傲洒脱,也掩盖了我自身的错误,”景升鸿用方舟从未见过的眼神望向他,他的神里,有沧海桑田的喟叹,有物是人非的唏嘘“但还是,委屈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