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景朝连忙站起身,朝床边努努嘴,声音不敢太高,“小叔。”
睡着了?方舟有些意外,除了短暂的午睡,景家的孩子是没有昼寝习惯的,这还不到晚饭的时候,景夕竟然能睡着。
床上的人半趴着,薄薄的夏被堆在腰线以上,小腿上盖着毯子,露出来的一截臀腿上肿痕交错,臀峰上挨得最多,过了这半天已经有些发紫,臀腿相交的地方肉皮薄,肿起来的伤处几乎吹弹可破。
方舟心中纳罕,意外更甚。景夕伤得虽重,倒不像是景朝刚打出来的,可大侄子的性子他又再了解不过,小夕这次的错,即便是景至来替人说话,该他挨的打都不会少一下,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了?
见景朝神色如常,不像和弟弟冷战赌气的样子,方舟将伤药随意地放在托盘里,伸手去掀景夕小腿上的毯子。
似是感觉到了异样,景夕缩了缩脖子,半梦半醒中却是配合地撅了撅屁股,嘴里嘀咕:“打我,打我”
腿上没有伤,眼皮却肿得水蜜桃似的,睡姿更是别扭极了,两条胳膊紧紧抱着,压在胸前。
方舟皱眉,伸手想要将小孩的手臂舒展开来,可手指才一碰到人的手肘,景夕便全身紧绷,两条手臂搂得更紧,微阖着的睫毛不安分地颤动,嘴里喃喃低语。
伸手探探人的额头,冰凉凉的,并没有发烧,方舟略略放下的心却在听清了景夕的呢喃时,狠狠一疼。
他不知道刚才那刻骨铭心的二十一下藤条打完,景夕是如何的痛心疾首。小孩断线木偶似的没了力气,跪在哥哥脚边嚎啕大哭,眼泪似是流不尽一般,直到抽噎得快要吐出来了,都还是泪眼婆娑。看着景朝兀自站在一旁看着他,被吓破了胆的景夕也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哥哥相信他是真的真的长记性了,真的真的不敢了,便索性抽抽噎噎地将体检报告背给哥哥听:“血糖5.22,白蛋白36.1,胆固醇4.10”
等到重新躺在哥哥坚实的臂弯里,提心吊胆了半个月的小孩忽然就再没了半点儿力气,任凭温凉的毛巾擦过伤处,酒精碘伏都抵不过汹涌的困意,再如何提醒自己多看哥哥一眼,眼皮却还是在景朝洗毛巾的空档黏上了。
看着睡梦中都在忏悔的景夕,再看看细心摆弄伤药的景朝,方舟一时间竟不知该心疼哪一个。作为弟弟,他太明白景夕这段时间的提心吊胆,可作为小叔,他又太明白景朝作为兄长的两难。
不止打在身上的家法才是疼,也不止哭喊出来的苦痛才是委屈,那份自小浇筑出来的强大责任感,可以经受得住商海中的波谲云诡,却也会因为至亲之人的片言只字而溃不成堤。
“晚饭给你送上来吧。”
“不用麻烦小叔了。”扇子在景夕伤处上方轻轻摇动,景朝低声解释:“等小夕醒了,我煮白果冬瓜粥给他。”
“晚上让小夕睡你这儿?”
“嗯。”景朝给人换条毛巾,“他吓坏了,我陪陪他。”
方舟知道景朝的心疼定然更胜自己,也不再多说,拍拍人的肩膀,“你也早点儿睡。”
“是。”
景朝一闪而逝的蹙眉自然逃不过方主任的眼睛,可他和景臻谁都没舍得动这孩子一下呀。“你爸罚你了?”
景朝的站姿很规矩,“没。”
方舟也不再问,伸手去掀他的衣服。
“小叔,真的没”
杂乱无章的鞭痕映入眼帘,方舟一个凌厉的眼神便止住了少年所有的躲闪之词,语声不自觉地高了,“你自己打的?”
景朝皱了皱鼻子,眼神不自觉地往床上扫了扫,“不是。”
“不是?”看看床上那个由于突然提高的噪音而翻动的小身子,方舟微微一怔,所有疑惑瞬间得解。
这看着面前这个行事作风越来越有乃父之风的大侄子,心里竟默默生出几分庆幸来。景朝这治人的手段,果然是青出于蓝,藤棍之下让自己丢掉半条命的惨痛同眼前这份攻心之术比起来,竟显得有些莫名的亲切。
“煮粥的时候,多放些糖吧。”(暖风乱入,这就是传说中的发糖。)
房门轻轻关上,方舟没有发现景夕死死抱着的,不是枕头不是毛巾,而是那根冰凉凉的,藤条。
睡梦里,小孩好像忽地回到了五六岁的时候,有些胆怯却又理直气壮地同大伯据理力争,“不关哥哥的事,大伯要打就打我好了!嗯打小夕打小夕哥哥最好了”
诚挚软糯的话语毫无戒备地传入耳蜗,景朝握着毛巾的手指一紧,轻轻道:“傻瓜,哥哪里舍得?”
放下心的小孩睡得真是踏实,临近午夜,软糯的粥香才从卧室远远飘出。
景夕站在桌前,碗里刮得一个米粒都不剩了,舌尖把搪瓷勺子上最后一滴米汤扫进齿间,看着书桌后埋头于企划案中的景朝,小小心地讨好,“哥,让我再吃一碗呗?”
“几点了?”景朝瞥一眼挂钟,一句“不行”就在唇边,却在看到景夕那犹自厚了半公分的眼皮之后,微点了下头,“半碗。”
“谢谢哥!”小孩像是得了天大的恩典,乖乖地盛了小半碗,再回来却是又往景朝身边凑了几公分,“哥,你背上疼不疼了?小夕给你擦点药吧。”
“不疼了。”
“哥哥还气吗?”景夕下意识地要说,还气就打我,却又担心景朝再故技重施。
听着弟弟语声里刻意压制的委屈,景朝终是不忍心,从文案里抬起头,语气温和了许多,“不想我再生气,就早点儿把身后的伤养好,董江出国进修一个月,在这期间,你就顶替他的职务,做我的行政秘书。”
“哇?”景夕的表情瞬间生动起来,在确认眼前的场景不是梦境之后,眼睛一弯就露出了八颗皓齿,用力点头,“好好好!”
景朝忍不住勾勾嘴角,手指却在人胸前虚点两下,“别高兴得太早,不是抱着藤条不撒手吗?这藤条以后就放在车里。”
“是是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的小孩丧失了最基本的警惕感,答应得无比痛快。
三天后,当景小秘书忙得羡慕起蜈蚣多手多脚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藤条不放在办公室或是家里的原因他根本日程紧凑得连挨打的时间都不够。
营销策略会、产品质量抽检、商务酒宴致辞,每项工作完成之后的轻松都只是一瞬间的,一坐进车里,他就开始紧张。整整一个暑假,每当听到景朝淡然地吩咐司机先下车休息,景夕就知道自己定是哪里又做的不得体不规范了,车门关上,便得老老实实捧出藤条,褪了裤子挨罚。尤其是丹妮糖业收购案敲定的那天,他竟结结实实地挨了两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看到那白色懒猫的商标,就觉得心里怵怵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刻的景夕还在满心欢喜地同哥哥撒娇,“哥那我工资多少?”
“参照麦当劳的标准。”
“Charlie Bell?”
“小时工。”
“啊?哥”景夕的嘴巴嘟了起来,默默腹诽了句“资本家”,“那我要多久才能攒够钱贿赂嫂子呀?”
“贿赂?”
“对呀”景夕语气拖得很长,“嫂子要是知道我我把哥打伤了还不得把我送去做活体解剖呀!万一她把做肠镜的事儿说出去,小夕就又要上头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