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年道:“明明是你要来凑热闹,睡觉又不老实,把我从藤床上挤下来。”
令年那时候不过四五岁,整天穿着葛纱短褂,她露在外头的小胳膊小腿都是沁凉的,滑滑的,慎年嫌她挤,可被迫把她的胳膊腿揽在怀里时,又觉得很舒服唯独有一点不好,于太太自幼就不舍得给她剪头发,小小的一个人儿,长了那么多头发,真是“三千烦恼丝“,慎年稍微动一下,就要扯到她头发,后来不耐烦了,说:“小妹,我给你把头发绞成我这样吧,凉快极了。”
令年是二哥的忠实拥趸,满口答应:“那你给我绞吧。”
慎年拿起剪子吓唬了她几下,又下不去手了他想,小妹剪成秃头,大概也没这么好看了。他只好哄她:“那你别挤在这里,小心蚊子叮你。”
令年扒着藤床不肯走,半夜时,她被蚊子叮得浑身肿包,连脸颊上都鼓出个又红又亮的大疙瘩,被于太太领走,喷了浑身的蚊子水,熏得人远远就要捂住鼻子。等慎年稍微大一点之后,他们就没有再在同一张床上挤过了。
令年心想:红河甸的蚊子恐怕更多,更毒,忙把纱帐拢了起来。这一瞥,见慎年转了过来,面朝着她。令年抱膝坐在床上,说:“唉,真奇怪,咱们在一起时,蚊子总是叮我一个。”
慎年知道蚊子为什么只爱叮她,“大概因为你的血是热乎乎,甜丝丝的。”
令年冲他龇牙,“好像你尝过似的。”
慎年道:“你见过我这么大的蚊子吗?”
令年嬉笑一声,下颌抵在膝头上想了一会,她把心底的疑问说出来:“二哥,在上海的时候,我以为你不想跟童秀生做这个生意。”
“我不是不想做这个生意,只是不想跟童秀生做。”慎年道,“童秀生这个人,贪得无厌,又和杨金奎勾结到了一起,我跟他们两个参股,不是自找死路吗?怕会被嚼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令年抬起头,有些紧张,“你来云南这件事,没有事先告诉大哥吗?”
“没有,”慎年道,“别让妈和大哥知道。”
“大哥在衙门里当差,总会知道的。”
“到时候再说。”慎年声音很沉。
令年答应了,心却揪了起来。钱庄上的生意恐怕很艰难,以至于慎年一个留洋回来的学生,要铤而走险,和童秀生、杨金奎这样的亡命之徒做走私鸦片的买卖。她怔怔地看着他时隔几年,他回到家,总是这样随和平静,让她相信,当年那些风波,只是她的臆想。可这会,蛰伏在心底的阴影又悄然升起,窥伺着他们的命运。
“二哥,”令年掀起纱帐,赤脚走下床,跪坐在慎年的被褥边上,“你这次,不会再突然走了吧?”她有些犯冷,声气也是悄悄的。
慎年收起手臂,坐起身,看着她的脸庞上秀美的轮廓,她的眉头微微蹙着,澄澈的眸子沉浸在夜色里,是深深的,黑幽幽的。她说:“你上次走了好久啊。”
慎年说:“我在宾州的时候,去过一个地方,有家里那样的躺椅屏风,有堂会和烟榻,还有一个叫阿彩的女人,她长得有点像棋盘街那个姓杜的妓|女。”
慎年没来由说起了在美国的事情,令年不明白,只是专心听着。
他说:“许多人喜欢去那,因为想家。可我想,即便是把溪口的祖宅一砖一瓦都搬去宾州,没有小妹在,怎么能是家呢?风筝飞得再高,再远,线轴还在人的手里,如果线断了,它的根,它的魂,一辈子的牵绊,就都没有了。”
令年的声音凝滞在嗓头。那线轴在手里吗?她看着空空的掌心,想哭,她睁大了眼睛,像个孩子:“我有点害怕。”
慎年很近地看着她,一说话,气息就拂过脸庞。他说:“要亲一亲你吗?”
令年浑身一僵,“我,”刚一出口,就意识到慎年是在逗她,把她当四五岁的孩子那样哄,她猛地摇头,“不要。”忙跑回床上,面冲里不动了,可一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慎年也有一阵没动,然后,她听见他躺下了,呼吸也平缓了。
令年紧紧闭上眼,酝酿睡意。可不一会,她又在床上翻来覆去,本来是很轻微的动静,慎年却突然问道:“你怎么了?”
令年窘得一时不敢动,半晌,她忍不住掀起纱帐,声如蚊蝇,“我想解手。”
慎年有些意外,“哦”一声。
令年脸上滚烫,绞着手指,又难堪,又懊恼,“这里都是旱厕,没有家里的马桶,我不想去。”
慎年有些无奈,说:“那里有盆,你就在房里用好了,我出去一会。”
“不用,”令年憋得难受,窘也顾不得了,忙摸黑把草拖鞋套在脚上,追出门,“我还是去外面吧,你陪我去。”
慎年又把油灯点亮,手护着那点小小的火苗,亮光扫过来,见令年一张脸都红透了,低垂在胸前,慎年忍着笑,叮嘱道:“你看着脚底下。”令年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到了茅厕外,令年要把油灯接过来,又想自己一只手没法解裤子,就说:“你在外面帮我照着。”一边往里探头,还对慎年摇手,“你走远一点。”
慎年道:“你小心掉进茅坑里。”
令年摸黑在里头探索,听到这话,吓了一跳,也顾不得害羞了,忙说:“那你走近一点。”
光亮又移近了,慎年站在茅厕外,脸往衙署的墙外望着。令年解开腰带,尽量快速地解完手,忙不迭跑出来。慎年替她照着路,说:“你多上几次就习惯了,别为了不解手,连水都不喝。”见令年窘得不理人,一个劲往前走,慎年笑道:“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到处乱跑。”
令年一进门,突然转身,凑过油灯前,“噗”地吹灭了。
“小心。”慎年及时把她的刘海拂到一边,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停留了片刻,他好像很自然的,顺势在她眉心亲了亲,说:“别把头发燎了,太丑了。”然后把油灯放在桌上,推了令年一把,“去睡吧,天快亮了。”
第30章
杨金奎窝在红河甸,除了琢磨他的宏图伟业,也没别的事可做。他是铁了心,要把慎年拉上他的贼船。翌日,杨金奎睡到日上三竿,绸衫也懒得套了,照旧是一身短打,摇着大蒲扇,来邀慎年去寨子外转一转。
慎年是客随主便。杨金奎见娇俏可人的三小姐跟在大舅子身后寸步不离,他心里就要作痒。昨夜听了半宿的红拂夜奔,杨金奎看令年的眼神别添几分热切:“三小姐,会骑马吗?”
杨金奎一张嘴,令年立即全神戒备。开口之前,先瞥慎年一眼,见他的表情,似乎也没反对的意思,令年话到嘴边,又改了,“会。”
“好。”杨金奎兴致勃勃,叫彝兵牵马来。令年一出门,杨金奎又站住了脚,用眼神挑剔令年那身乡下老婆的打扮他简直怀疑令年是诚心要在红河甸乡民面前丢他的脸。上海来的于家三小姐,就这么个尊容?他把眉头一皱,骂彝女们脑袋笨,不会伺候人,“这不是乡下人的衣裳吗?谁给预备的?”听说是如夫人,杨金奎骂声混蛋,“简直是辱没三小姐。”
令年忙请杨金奎息怒,又夸他的如夫人细心周到,“将军这一身打扮,就一点也不辱没你。”
“过奖过奖。”这话听着像恭维,杨金奎下意识地就要谦虚,可转眼一看,自己穿的一身土布短打,胳膊裤腿挽得老高,当场就能下田插秧这哪里是恭维,分明是笑话他乡下人穷酸么!杨金奎鼻子里出气,哼一声,抄起鞭子请他们两位上马,“请。”
慎年看不惯杨金奎,又懒得和他打口角官司,见令年嘴下不留情,他倒乐呵了。作为上海来的肥羊,于家兄妹便被杨金奎陪着,一群扛枪的彝兵半为开道,半为押送,离开土司府。
红河南岸的思陀甸也是坝子,被河水浸透的红土散发的热气,一阵阵往人脸上扑。幸好是骑在马上,幔帐般的密草刚够上马腹,在令年的草鞋底轻轻刷着。马蹄踩着紫红色的三角梅,翻过山坡,往坝子里俯视,梯田里零零散散栽着几杆青玉米,红河岸上有灰白色的鸽子跳来跳去,在泥地里啄食。
杨金奎来了精神,拿起枪就往鸽子堆里瞄准了。谁知令年的马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鸽子扑棱棱都惊散了,杨金奎很扫兴,说:“得了,今晚的鸽子汤飞了。”
令年看着鸽子掠过密林,问:“将军,这里的人养鸽子吗?”
“人都吃不起饭了,还养鸽子?它们是在那里刨盐吃呢。”杨金奎把枪往旁边一丢,下马抓了把红泥巴给慎年两人看,明晃晃的日头照得泥里晶莹闪烁,“前些年马帮还从芒康贩盐过来,都是沿河走的,这泥里不知道洒了多少盐,不长庄稼,光养野鸽子了。你看,这盐粒也是红的,芒康人都叫桃花盐。这几年马帮不来了,思陀甸也穷了。”
山坡上忽高忽低,几人下马走着,杨金奎把周遭那些绵延起伏的红丘陵指给慎年看,“地无三分平,人无三分银,说的就是这红河甸。彝人伺候不了庄稼,不像汉人会点窝埋种,你看那玉米,种子也撒下去不少,稀稀拉拉的,还没半尺高,就被牛啃光了。到处都是山洼子,本来地就少,七八个县,连个田税都凑不齐一百两,临安府都懒得治理这啦,也成了个三不管。”杨金奎这几年当官,对这苦哈哈的彝寨有了点悲天悯人的情怀,“唉,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慎年心想:你就是头一号的刁民。他问杨金奎:“不是有锡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