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1 / 1)

慎年道:“我不比督查家大业大,家里不过四五张嘴,能糊口就够了。”

“我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你们这做皇商的,钱袋子空了,脑袋也就保不住了。你说你没钱了,摄政王信吗?洋人信吗?周介朴只说光绪九年洋人坑老百姓,怎么胡光墉也死了?他但凡还有点家底,拿出来打点打点,至于被逼到死地吗?” 童秀生愤愤地说完,着意往绣帘后睨了一眼,打趣道:“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你倒也忍心让她跟着你受穷?”

童秀生那只手把慎年抓得死紧,慎年只能对他皮笑肉不笑地说:“督查,你这生意是好,也得容我回去凑钱才行,我身上现在别说二十万,连二十块也没有。”

童秀生听他有松动的意思,便爽快地放了手,笑道:“你也别哭穷了,我才是破墙麻雀多,股票亏了一大笔,底下还有几千号人嗷嗷地等着吃饭呢,妈的。”正在说话,听见里头哐啷一声,原来是杜氏听童秀生说穷,惊得把瓜子碟子都打翻了,床上的令年也醒了。

童秀生扭过头,隔着帘子问道:“三小姐没事吧?”

杜氏慌得连声说“弗碍事”,打起帘子领着令年出来了。

童秀生见令年若无其事,作势在杜氏脸上掐了一把,调笑道:“你只看二公子脸白净,他手可黑得很,害三小姐掉根头发,要了你的命。”说完,瞟了慎年一眼,自以为风趣地笑起来。

慎年装作没听见,对童秀生笑道:“督查玩笑话说得太多,我有点不敢跟你做生意了。”

“不开玩笑,不开玩笑。”童秀生赶忙客气起来,亲自把慎年二人送到门外,替他们关上车门。

汽车缓缓驶出棋盘街,慎年脸色有点难看,令年不时偷看他一眼,慎年转过头来,哂笑道:“你今天可是大开眼界了。”

令年忙告饶:“你可别告诉妈。”

慎年道:“你也有怕的时候?”

令年这一路和童秀生共处,是全心戒备,这会只余他们两个,她便往慎年肩头一靠,意犹未尽地想了一会,忽然撒娇起来:“二哥,我也想去汉阳。”

慎年看着她一对清秀的眉毛和微垂的睫毛,猜不出来她是真心想去,还是随口一说,便笑道:“你这一天一夜了,还没窜够吗?”说完又狐疑地打量她身上,鼻子动了动,说:“你回去还是先洗个澡吧,身上香得可怕。”

令年忙在自己袖子里闻了闻,果然杜氏帐子里沾的香气到现在还没散,她把肩头的衣裳还给慎年,笑道:“那你也得洗澡,不然妈还以为你又去哪里逛了。”

慎年嗯一声,随口道:“一起。”

他说完才意识到口误,令年连耳朵根子都红了,脱口嗔道:“谁要跟你一起?”慎年只能清了清嗓子,把嘴闭上了。

回到于家,时候还早,令年被慎年掩护着,悄悄溜回房里,洗澡换衣后,才装作睡眼朦胧地出了房门。于太太把慎年数落了一通,叫他赶紧回去睡一觉,养养精神,明天好上船了,慎年答应着,见令年来了,正要看看她怎么装相,便站了一会。

于太太早起没事,把卞公子的相片拿出来给卢氏看,她是想瞒着令年,谁知卢氏嘴快,招手叫声小妹,把相片在她眼前一晃,笑道:“你看这个公子,长得俊不俊?”

令年看卢氏可疑,还不待看,便说:“丑得很。”

卢氏把她按在沙发上,相片往茶几一摆,说:“胡说,你再好好看一看。”

令年抬眼一看,是个年轻的水师营将领,穿了袍褂,腰挎佩刀,英姿飒爽地站在洋舰上。她先问什么人,又说了句:“不很丑。”

卢氏笑道:“不丑就好,别的呀,你就不用管了。”将相片还给于太太,两人相视一笑。

令年眼尾一瞥,见慎年就站在于太太的边上,便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照片,没说什么,回房去了。

这一天,全家人都心事重重的,因为慎年明天要启程,恰好遇上民乱,于太太有些打起了退堂鼓,要劝慎年不要去了,慎年却说:有事情要办,必须得去一趟。就这样,全家人都闷闷的,很早就各自歇息了,等着翌日早起去关上送他。

令年辗转反侧,一直想着隔帘听到童秀生和慎年那些话,到漏夜才睡着,次日醒来,见晨光把纱帘照得雪白,忙叫阿玉给她梳辫子,谁知阿玉来说:“二少爷一早就走了,连太太也没让去送。”还把一张字条给她,“这是汉阳督署附近的客栈,二少爷让你写信给他。”

第24章

于太太往年入夏都要去西湖住一段日子,今年因为民乱,又牵挂慎年,也没了兴致出门。卢氏极力怂恿她随令年一道去南京散心,康年也说:“上海最近萧条得很,怕学生闹事,连学校也关了,小妹当初说要去南京,还真有点先见之明。”于太太则想的是:那卞公子,说的千好万好,百闻不如一见,便打起精神,略微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了令年,自吴淞口上船。她原本就为散心,也不急着赶路,到了一处码头,便停下来看看风景,足足两天,才到南京下关,被大伯母提前派了轿夫,接回府去。

大伯母吕氏是个爱热闹的矮胖妇人,膝下一群上学堂的女儿,所以嘴里也常挂着新式词汇,论起南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比年轻人还如数家珍。亲戚厮见之后,于太太才坐下喘口气,就被吕氏搀了起来,“你们来得巧,今天水师学堂结业,洵郡王自英国买的那艘军舰也到了,就泊在河口,两江总督要去剪彩呢,咱们也瞧瞧去。”

于太太不想动,笑道:“怕挤得很……”被吕氏隔着衣袖掐了一把,又往令年那边努了努嘴,于太太回味过来,问:“那水师营的官兵也都在吗?”

吕氏说都在,于太太顿时来了精神,拿起扇子对令年招了招,“去换身衣服,把头发梳一梳。”

令年便回房去换衣服,于太太和吕氏在外头说悄悄话。于大伯因为等不及,早乘官轿往下关去应卯了,于太太便跟吕氏打听:“这位卞公子倒是一表人才,家世也好,二十多岁了,怎么家里没给定亲吗?”

吕氏知道于太太的心思,便拉过她的手走到一边,说:“这个你不用怕,决计没有那么赌啊嫖的坏毛病。以他的家世,本来也不用去水师学堂吃那个苦头,家里捐个官,有许多亲戚帮扶着,还怕升不上去吗?何必去跟那些老百姓家的子弟混呢?”

这个于太太倒不觉得奇怪,“兴许有人天生就是不喜欢做官。”

“是呀,”吕氏叹道,“卞公子以前有个伯父,就是在福建水师做提督的,那年不是和法国人在马尾打海战吗?被一个鱼|雷投过来,连尸骨都找不着了,还不到四十岁呢。这卞公子晓事以后,常听家里人提起来,所以自小就立下宏愿,也要去水师营。”

于太太听到这里,皱眉不语。

吕氏叫她宽心,“现在太平年代了,停战协议也签了许多年,是不怕的。我想,年轻人叫他吃些苦,历练历练也好。”

于太太摇头,“怕他只想历练,不想结婚。”

吕氏笑道:“那倒也不是。他是还没来得及定亲,就进了水师学堂,他们学堂里有个怪规矩,结业之前不得婚娶,大约是怕娶了媳妇,心也不在功课上了。等到去年结业,又想要随其他同学一起去英国实践学习,他老太太不舍得,最后没能去,只是婚事也就没顾得上了。”

于太太这才放了心,说:“这么说,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像令年二哥。”

吕氏笑道:“怎么连慎年你也要挑剔,这世上还有你不挑剔的人吗?”

于太太道:“嫁女儿,总是要挑剔一些……”见令年穿着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百褶裙子,脖子和耳朵上都是光秃秃的,便把话头止住了,对她说:“你怎么遭人抢了一样,连个耳坠子也不带了?”

令年道:“妈你忘了,咱们那一年去看堂会,大嫂戴了一对金子打的耳坠子,被人一把薅了去,流了好几天的血。再说,今天也不是看我的,我打扮什么呢?”

吕氏笑了,待要打趣她:今天是他来看你,你来看他,见于太太直递眼色,便忍住了。这时丫头们来禀报,说大姑爷派的轿子来接人了,于太太和吕氏便拉着手,领了令年走出去门去,见门口一队水师营士兵等着,姑爷长龄和小姐斯年,一个从马上翻身下来,一个自轿子里探出头,一齐跟于太太见礼。于太太将令年一推,说:“你和你大姐一个轿子。”

令年才进轿子,就被斯年的手臂搂住了。于家在溪口举丧时,斯年因为有身孕,没有过去,这会刚生产完,还有些丰腴,尤其怕热,裙子下面的白纱裤都卷到了膝盖上,不断地摇着扇子,笑道:“你不是嫌我们南京是乡下穷地方吗,怎么要跑来南京上学?”

令年倒没有不好意思,“小时候的话也做的准?你都当妈的人了,难不成小外甥说句你不喜欢的话,你就得记恨他七八年?”

“他现在哪会说话呀?”斯年结婚多年才生的头胎,一脸做了母亲的满足,“他只会吃和睡,哦,还会拉屎撒尿。”

令年撇嘴,“当了妈,就得整天屎尿屁的吗?”

斯年笑道,“别撇嘴,不好看。”跟令年讲起了孩子的种种可爱之处,姊妹俩窃窃私语,听见外头锣鼓喧天的,轿夫为了躲避路人,抬得轿子也晃个不停,斯年用脚在轿杆上踩了几下,转过头对令年道:“听说你二哥又去汉阳了,邝老爷怎么尽会折腾人,这才回来几个月呢?”

令年拾起斯年的团扇,手指抚着上头的绣花,笑道:“他自己要娶人家的小姐回来,怎么能叫折腾?邝老爷还嫌他迟迟不去拜见,不知礼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