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于太太不好意思说卢老太爷迂腐,只能违心地夸芳岁聪明,“够了够了,不必背了……”

慎年自使女手里接过打湿的手巾,信步走进书房,见令年背对他坐在沙发里,正在翻看一本《上海指南》。卢氏虽然没能买到股票,但话已经说出口,便催促令年替于太太选一部汽车,令年看了几页,犹豫不决。

抬头看见慎年,她放下《上海指南》,笑道:“听说周府在演滴笃戏,好不好看?戏子是男的还是女的?”

慎年一边揩着手指,坐在她身边,说:“滴笃戏我没怎么听,但听了另外一出戏。”

令年问什么戏。

慎年胳膊抵在沙发背上,对她笑道:“天蓬元帅调戏嫦娥,被贬下凡,落草为寇。”

令年一想,便明白了,却装起糊涂:“谁是嫦娥?”

慎年掉过头去,对外头道:“芳岁,把何妈给你缝的那只大白兔子拿过来,给你小姑姑抱上。”

令年忍不住笑了,慎年看着她,正要说话,芳岁已经跑了进来,她爬上慎年的膝头,两手把他的脸掰过来,“二叔,二叔,你看我,别只看小姑姑。”等慎年转过脸,她说:“妈说你是家里最聪明的人,我有个问题要考你。”

慎年和她四目相对,笑道:“那请你问吧。”

芳岁一手揽着他脖子,另一手把令年也揽过来,问道:“二叔,小姑姑,你们知道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慎年作势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这四岁的小女人语出惊人,“是贞洁。”

慎年和令年不约而同地诧异:“什么?”

“是贞洁呀。”芳岁道,“我在湖州时,老太爷每天都躺在床上,一边抽烟,一边教我背书,”她学着老太爷的口吻,摇头晃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一个女人呢,最重要的就是贞洁。”说完,又懵懂地发问,“二叔,什么是贞洁呀?”

慎年把芳岁抱起来,他说:“芳岁,我觉得你老太爷说的不对。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勇敢。”

芳岁立马说:“我是很勇敢的。”

“没错。”慎年理了理她柔软的黑发。

于太太和卢氏都被芳岁的童言童语惹得发笑,于太太走进来说道:“芳岁,别缠着你二叔了,”牵起芳岁的手,她问慎年,“去汉阳的船票定了没有?”

慎年顿了顿,说道:“还没有。”不等于太太嗔怪,便起身走了出去,叫宝菊去订下个月到汉阳的船票。

第20章

隔天,觅棠来到于家,先向于太太道谢,于太太说道:只是一份薄礼,不要客气。见那只自来水笔别在长袍外面的口袋上,乌黑的笔身上一道金环,十分精致,于太太向令年笑道:“宝菊眼光倒是好。”觅棠抿嘴笑了笑,在沙发上吃了一盏茶,不见慎年露面,便打起精神道:“三小姐,咱们去书房吧。”

令年散漫了许久,今天总算老老实实读了几篇洋文。她是用功了,反倒觅棠心不在焉。阿玉进来送甜汤,嘴里还嘀嘀咕咕:“我前天催他们去赎出来,他们不肯赎,昨天就跌了,少赚了好几块钱呢。”

何妈瞪她,“有的赚就赶紧赎出来吧,别真像二少爷说的,全都赔进去了你才高兴呢。”府里下人们这两天都是愁眉苦脸的,让何妈很看不上,“一个个,都是贪心不足,买那个股票,你是流血了还是流汗了,就指望发个大财?”

何妈在觅棠面前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觅棠安之若素,反倒安慰阿玉:“买股票就是这样,有涨有跌的,稍微一跌你就慌了,怎么成呢?”话虽然这么说,回到程家,却也怏怏的。

事情也巧,自周介朴寿宴那天,股票突然就跌了。程先生自认是经过风浪的人,他稳如泰山,还亲自往关上跑了一趟,打听装胶苗的船几时到港。可次日睁眼,听说股票又跌了一波,外头已经人心惶惶了,连同周介朴寿宴当时说的话都有人学起来,讲得有鼻子有眼的。程先生没心思做生意,把铺子关了,跑回家里,每隔一会,就要伙计去股票行打听一回。拖到下午,伙计买了报纸回来,程先生赶忙翻开,见上头写着威尔逊卷款潜逃,格兰之人去楼空,程先生急得脸色都煞白了,“这,不对劲啊,不对劲啊。”

程太太各路消息听得心惊肉跳,劝程先生道:“现在跌到八十多块,还是赚的,先去卖一些吧,起码把本钱赎回来。”

程先生说她不懂,“股票都压给道胜银行了,哪是你说想卖就能卖的。”又叫伙计继续去打听,谁知伙计回来,带来了个噩耗:“好像全上海的人都出门了,都抢着要卖股票,把股票行门挤塌了,这会也歇业了。还有人在外头揪住他们的伙计要去见官,打得头破血流的。”

程太太叫一声天爷,瘫坐在椅子上,“怎么只准买,不给卖?还有没有天理呢!”

程先生被她唠叨得都烦了,呵斥道:“洋人跑了,还有上海道台,江苏巡抚,再往上,还有摄政王,有皇太后呢!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洋人在咱们大清行骗,坑害老百姓吗?”他是早已皈依了洋教,这会却以大清国子民自居,连饭前祷告都省了,草草吃了晚饭,躺在床上煎熬去了。

苦苦熬到天亮,程先生顶着两只乌眼圈,亲自去街上打听消息。果不其然,不过一夜,又跌了二十多块。铺子里的伙计来找程先生,说胶苗快到江海港了,请账上支了钱去报关行缴税清关,云南那边钱也用完了,要追加余款盖橡胶厂呢。程先生把伙计骂走了,来到道胜银行,心想:再借一笔钱,等这一阵缓过来,也就好了。谁知银行的买办不说借钱,反倒给程先生下了通牒:股票跌得太厉害,要换别的产业来抵押。三天之内手续不交上来,就要去强收他的书局和纺织厂了。

程先生慌了神,忙叫车赶去书局和厂子,把柜台上的一点现钱、庄票,还有地契、房契胡乱塞进怀里,再跑回家,放进保险柜里锁了起来。觅棠对程先生道:“要不去见于二公子一面,从润通贷一笔款出来?”

程先生被觅棠提醒了,忙说也好,换过衣冠,急急来到于府,谁知门房说二公子一早就去邮传部衙门了,程先生正愣神,见宝菊在门口下了包车,手里拿着一摞簿子,像是才从总号回来,忙一把将他袖子拉住,“宝菊,我想在你们庄子借笔钱应急,不知道你能不能办?”

宝菊打量着程先生面白唇青的一副形容,忍着笑,正色说道:“姑爹要借钱,我可以跟东家说一说,姑爹打算拿什么来押?”

程先生道:“我那还有两间书局,一家纺织厂,生意好的很!”

宝菊道:“你那纺织厂听说有两个月没开工了,还有书局,听说道生银行跟会审公廨递了状子,要收它们,怎么还能押给我们庄子?有句俗话说,一女不许两家,这个道理姑爹难道不知道?”他这一番话说来痛快得很,脸上不由笑吟吟的。

程先生变了色,斥道:“宝菊,你不帮忙就算了,怎么这么说话?”

宝菊把袖子从程先生手里拽出来,指节叩了叩手头的账簿,笑道:“我这个人,帐可是算的清的很,一笔笔,都在这里呢!”

程先生一手指着他,憋得脸上通红,半晌,才顿悟了:“我说你怎么突然假惺惺地来我家送礼,你就是等着看我倒霉的,是不是?”

“人嘛,总有倒霉的时候。”宝菊慢条斯理地说,见程先生气得直抖,还奚落他一句:“不过你好好巴结巴结我,说不定我在二公子面前替棠儿美言几句,让她嫁进于家做个小老婆,姑爹觉得好不好?”看着程先生愤愤离去的背影,笑了一阵,才进了于府。

程先生回到家,程太太和觅棠一起迎上来,问他借钱的下文,程先生疲惫地摇摇头,一头倒在床上,当夜就发起病来。程太太手慌脚乱的,顾不上道生银行的事,在床边伺候程先生吃药。

觅棠对着镜子慢慢梳了头发,换过衣裙,在程先生病榻前看了一会,说要出门。程太太忙放下药碗,“你去找二公子借钱吗?”

觅棠摇头,说去给三小姐教洋文。

程太太心急,脸色也不好看了,“你爹都成这样了,你还只顾着去给人家教洋文?人家给你工钱吗?”

觅棠比程太太镇定,安慰她道:“妈,事情已经成这样了,急也没有用。我答应了要教三小姐洋文,总不好就这样撂下。”辞别了程太太,来到于家,见于太太、卢氏,还有慎年兄妹在厅里说话,话题自然就是最近惹得上海人心惶惶的橡胶股票。

觅棠见过了于太太,目光转向慎年,她对他微笑了一下,福了福,“二公子。”

于太太停下话头,往觅棠脸上端详了一下,关切地问:“程小姐家里最近还好吗?”

觅棠没有提起程先生曾来借钱的事,对于太太若无其事地笑道:“也还好,我家里在乡下还有些产业,等纺织厂重新开起工,贷款也就慢慢还上了。”在云南种橡胶的事情是不提了。

于太太放了心,“那就好。”转过头去对慎年道:“这么说,伦敦比上海跌得更厉害?”

慎年说是,“上海股票行都不敢开门,等开了门,可能没两天就跌成废纸了。”慎年从阿玉手里接过茶,继续道:“老百姓倒还好了,家里多少有些产业。上海所有的银行和钱庄,多少都抵押了股票放贷出去,这几天正四处逼债,再等过两天闹出人命来,上海道台不管也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