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双臂撑在柔软的大床上,有点小小得意,“说你在床上有点冷淡。”
她认为他和自己一样,以冷淡掩饰自卑。
慎年满不在乎地一笑,揽起艾琳的腰,很近地看着她,“可能因为她们都不是你……”
艾琳惊诧于他话音里的温柔,坐起来,要去把床畔的台灯揿亮,慎年把她的手拉回来,品尝她的唇瓣,她便无暇说话,依偎着他,软软躺下去,眼珠一动,忽然惊叫道:“有人!”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后窜出两个人影,往床上扑来,慎年迅疾地推开艾琳,滚落床下,抄起床底的球杆,用尽全击中了一人的手臂,第二杆击中了另一个人的脑袋。
在惨烈的嚎叫和咒骂声中,慎年揿开了灯,见阿瓦呆立在床畔,他被球杆打落了两颗牙齿,肿起的颧骨上鲜血横流,手臂被打折的那一个在地上呻|吟着晕了过去。
两个手无寸铁的小贼。是想来偷点贵重物品,或者绑架了他好敲诈钱财。
阿瓦紧张地嗓音都在抖,“于先生,我见这人半夜进你家,就跟来看看……”
“哦?多谢你,”慎年面色缓和了些,丢开球杆,往床畔走去。
艾琳惊魂未定地对他伸出手,阿瓦只当慎年去拿钱夹,要打赏他,忙直起腰,竭力对他一笑。
慎年越过艾琳,径自从枕头下拿出枪来,对准阿瓦胸口开枪。血花迸射,阿瓦狡猾的笑凝结在了脸上。
艾琳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叫。慎年拎着枪走过去,把另外一个人的脑袋踢过来。这张脸他没见过,大概是阿瓦从贫民窟里找来的帮手。
他从钱夹里拽出几张纸币,丢在阿瓦的脸上,然后把枪放回抽屉,吩咐艾琳:“去报警。”
凌晨的枪声惊动了街坊,很快巡警赶来,查验过现场后,将阿瓦和同伙移走,慎年被请到警署。他有宾夕法尼亚大学校董作保,又有中国驻美公使垂询,不过数小时便被释放。回到寓所,走廊的穿衣镜前照出人影。经过这一夜动荡,他双眼更见清明,头发略乱了些,眉骨上还沾着一点干涸血迹。
他解开领口的扣子,透了口气,走到桌前,拿起电话。
电话很久才接通,是大哥康年,他夜深未睡,声音里透着疲惫。
慎年没有多说,只简单把昨夜的事情提了提。家里迟早要知道,他索性|交代了,免得他们惊吓。
谁知康年心事重重,对这一桩凶案没有太多评论,只说:“在国外毕竟不比家里……你还有半年毕业?”
慎年说是,“家里还好吗?”
康年犹豫了一会,说:“你要不先回来吧。爸爸昨晚去世了,我刚刚离开医院。”
慎年呼吸骤停,手握紧了听筒。好像生怕慎年追问,康年急急地说:“他近来身体就不好,又有很多事……你早些回来吧,兴许还能见最后一面,别的以后再说。”
慎年说好,挂了电话,怔然坐了一阵,想起要去学校辞别,还要去买船票,便起身去了浴室,用冷水洗了把脸,拿起外衣要走,忽听窸窣响动,才见艾琳蜷缩在浴缸里。她自昨夜就没敢挪动,苍白的脸孔上一双大眼睛里透着惶恐不安。
慎年把她拉出浴缸,说:“我叫车送你回去。”
被他有力的手握着手臂,艾琳恢复心神。她大概听见了他在外面打电话,问:“你要走吗?”
慎年说是。
艾琳唇瓣颤抖着,扑进他怀里。昨夜的惊吓,还有对他的不舍,让她哽咽起来,这名对外人娇羞内敛的少女,抱紧了慎年,胡乱在他冰凉的脸庞和脖子上亲吻,问他:“如果我有机会去中国,会见到你吗?”
慎年对她微笑。艾琳觉得他好像一夕之间换了个人似的。
他点头,说:“如果你去中国。”
艾琳锲而不舍,“你会带我去见你的父母、你的兄弟、还有你的小妹吗?”
慎年指腹从她眉尾摩挲到下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他却没有回答她,把自己的外套披在艾琳肩头,他将钱夹里所有的钞票都放进她手里。艾琳脸上一烫,恼羞成怒说:“我不是……”
“买件暖和的衣服,”慎年打断她的话,手在她单薄的肩头略做停留,便收了回来。
艾琳哭起来,虽然他是东亚人,可他是她遇到的最英俊、最温柔、最慷慨的男人。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阿瓦?让他去坐牢也好……”
慎年没有了方才的柔情,脸上略显冷淡,“他认识我几年了,只要不死,总有办法来报复我。”
“可……”艾琳的反驳还没出口,便被推出房门。慎年没再看她一眼,匆匆走过街去。
第2章
溪口这个地方,山环水绕,出了城,解船自剡溪顺流而下,过三界镇,千壑争流,汇入曹娥江。曹娥江横骑杭甬运河,直抵京师,自南宋以来,就是货殖人畜最拥挤的河道,熙熙攘攘,也繁盛了几百年。江宁议和之后,沪、甬相继开埠,满载火油洋布的蒸汽轮船填塞各个港口,铁路陆续修了起来,漕运凋零,溪口也日渐冷清了。
码头的热闹是一去不复返了,春雨索性飘洒个不停。早晚听着房檐下滴滴哒哒的,难免心烦。觅棠放下书走来堂屋,见她母亲吴氏正指挥着使女在陶火盆旁烘烤被褥,嘴里说道:“没有热水汀,真是不方便。你爹早说要回乡下,我就遣人先修一修房子了,这两天晚上总觉得骨头缝里也冒寒气似的。”
觅棠仰头去看幽暗的屋梁。当初举户迁往沪上时,程家还没发迹,这宅院顶多算个中等人家,又搁置了多年,就显得破败了。年前程父心血来潮,要携妻女回溪口小住,一来是拜一拜祖宗,见一见旧友,二来也预备好好修缮一番祖宅,有个衣锦还乡的意思譬如有人经过宅门,议论起来,说“这是沪上程公的旧府邸”,不至于堕了威名。
谁知身不由己,才一落脚,就被人拉住马不停蹄地应酬去了,哪里还顾得修房子,累得太太在后宅调兵遣将,粉刷墙壁,置换家具她又嫌下人做的不妥帖,忍不住要亲自动手。
觅棠拦住她母亲,说:“统共也住不了几天,置办一新的,谁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回来?”她在乡下闷了几天,早迫不及待了,“学校快开学了,索性妈和我先回去,也好温一温书,拜访一下同学和老师。”
程太太虽然是后宅里的妇人,不识几个字,但对女儿的学业是很要紧的,犹豫了一下,说:“我又不放心你爹一个人在乡下……”
正商量着,程先生走回家来,脸喝得红红的,从程太太手头接过茶,来不及吃,先满面春风道:“你们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
程先生这趟回乡,有点哭笑不得,一方面,在同乡面前狠狠摆了几道谱,出了口昔日恶气,另一方面,就免不了要召来那些求财托门路的人,每每风光十足地出门,满腹牢骚地归家,这样兴冲冲地回来,还是头一遭。
程太太就问:“是谁?”
程先生笑道:“是邮传部的于康年,于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
觅棠暗自发笑,心想:于康年恐怕还不到三十,论年纪,合该称程先生一声叔伯,反倒做了“于兄”。看程先生得意洋洋的,想必和“于兄”在席上相谈甚欢了。
程太太替程先生高兴,因道:“虽然是同乡,但素昧平生,也不好冒昧造访。要不是他家老先生仙逝,于家扶灵柩回溪口,果真难得见于大公子一面。他肯出来吃席,那是老先生后事已经料理妥当了?”
程先生摇头,“这个不知道。”他说话说得口干舌燥,连吞了几口茶,才苦笑道:“至于这席,也不见得是于兄乐意去的。是铁路局要开修杭甬铁路了,特意召集士绅们去参加奠基仪式,两淮盐运使亲自主持,谁不得认捐一笔款子?”
程太太忙问:“你认捐了?”
程先生伸出五个手指,“捐了五千块,”见程太太蹙眉,他摇一摇头,无奈道:“这又算什么?在场众人都是五千一万之数,凑个零头而已。这位于兄,当场写了一张庄票,”他挑眉,仍旧伸出五指晃了晃,“五十万两白银,到宁波润通钱庄,见票即付。这才叫一掷千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