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1 / 1)

令年拧眉,红着脸说:“不接受!”

慎年道:“那是我赔罪的不够,你还要更多的意思吗?”

令年不肯再被他调笑,索性正色道:“你这人说话我真是听不懂。你哪里得罪我了,非要给我赔罪?”

慎年这会当然不愿意再提起杨金奎三个字,便也笑了一笑,任令年把衣裳拿走,套在了身上。她来美国之后,也入乡随俗,穿了呢绒大衣,配一顶白色窄边的丝绒女帽,非常优雅。慎年看着她将帽子上的两条缎带系在下颌,又戴了手套,他说:“你如果不是很饿的话,先跟我去一个地方。”令年问是哪里,他只说:“并不远,你去了就知道。”二人并肩在街上走了一段,令年见慎年的目的地,不过是附近的一间教堂,她说:“上海也有很多教堂,并不稀奇,你早点告诉我,我宁愿去咖啡馆里坐一坐。”

慎年也站住了脚,笑道:“怎么,又要我跟你赔罪吗?”

令年见他故态复萌,忍不住将脚一跺,嗔道:“你这个人,到底是七岁还是八岁?总是要故意招惹人。这里是教堂,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啦。”

慎年见她仿佛真的生气,便笑道:“好了,不说了。”二人走进教堂。原来寓所附近这一间教堂,在当地也颇负盛名,叫做圣彼得圣保罗教堂,是花岗岩的外墙,金红相间的内堂,镶嵌了大幅的彩绘玻璃,非常恢弘华丽。教堂内有大小数十个经堂,正在举行傍晚的唱诗会,伴奏是悠扬的风琴声。院子里有雕刻的石柱和小小的喷泉,还有一株巨大的枫树,满树的叶子赤红如火。令年二人穿过经堂,后面是单独的告解室。还能听见经堂里人们在低声祷告:

Almighty God, our heavenly Father (仁慈的上帝,我们的天父),

We have sinned against you (我们对你犯下了罪恶)

In thought and word and deed (在思想、语言与行为)

Through negligence, through weakness (因为我们的过失和脆弱)

Through our own deliberate fault (还有蓄意的犯错)

令年原本对于参观教堂很不以为意,这时,她脚步停下来,对慎年说:“怎么,原来你是叫我来告解的吗?”

慎年说:“不是。”他没有去告解室,而是拉着令年,来到一间很小的经堂。经堂里有一个穿黑色法衣的神父已经在等着了,因为慎年二人有别洋人的外貌,他不用问,便将手中的圣经翻开,开始祷告、献诗,宣读婚姻的誓词,令年吃惊地看着慎年,这时,她仿佛听见神父依循惯例,问着二人身后空荡荡的经堂,说道:“在座的诸位,告知我,是否有任何因由,会成为缔结这一段婚姻的障碍?”慎年说:“没有。”那神父便转过来,对令年说:“那么,你愿意……”令年好像来不及去想,也不愿去想,脱口便说:“我愿意的。”神父看着二人,露出一个微笑,算作致意。这一个仪式,是非常的简单,既没有亲友,也没有证人,因为男女双方都非教民,因此省去了许多繁琐的程序,等神父离开了,令年还有些发怔,问慎年道:“就这样结束了吗?”

慎年摊开掌心,里头是一枚很简单的金戒指,他拉起令年的手,替她套在手指上,说:“就是这样,你很失望吗?”

令年把那枚戒指看了又看,回握住他的手,轻声说:“没有,但是你吓了我一跳。”

慎年说:“只有吓一跳,没有很高兴吗?”

令年投进他的怀里,手臂抱着他的腰,仰脸对他粲然一笑。她的软帽在走进教堂后就拿在了手里,露出一双眼睛晶亮如星,她说:“高兴。”

慎年嘴唇印在她眼皮上,停了一瞬,说:“我在离开上海的时候,跟妈发了誓,如果和你在一起的话,就和妈、大哥断绝关系,再不回于家。我没有打算再回去,你会一直待在我身边吗?不要忘了你刚刚的誓言。”令年脸贴在他胸前,把头点了一点。

第120章

慎年和令年在费城的寓所,过了几天很闲散的日子,之后慎年约了一位朋友在纽约会面。令年只知道对方是慎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的同窗,大约是同龄人,见了这位汤必荣先生本人后,才知道他已经年过三旬,并且以一个中国人的身份,做到了纽约银行的副总经理,这在当时的环境下,算得上是异数了。他们的见面是约在银行附近的一间小馆子里,汤必荣极力为令年推荐一道烤银鲳鱼,“美国人不懂得吃鱼,欧洲也是差强人意,意大利人除外,除了用茄汁和酒去焖,还懂得拿香草来烘烤,但都不如用笋丝和雪菜烧汤来得鲜美。”

令年一听便笑了,“汤先生也是祖籍宁波吗?”

汤必荣道:“曾外祖是地地道道的奉化人,家母每逢烧黄鱼,必配雪菜。”汤必荣非常健谈,令年得知他的曾外祖由奉化迁至广州,并且做到十三行中的糖商,在道光二十二年后,家道败落,自汤必荣这一辈,已经都落脚美国了。汤必荣小时候是吃过一些苦头的,但是为人非常勤勉,对于国内和国外的经济情势,都有很透彻的见解。

令年见他和慎年谈的都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便不再插话了。等烤鲳鱼用托盘送上来后,慎年把餐布替她铺在腿上,又亲手将刺剔净,切了鱼腹的肉放在她面前。他们两个人这段时间形影不离,彼此不觉有异,而汤必荣在旁边看着,虽然知道慎年待人也颇有礼节,但是还不曾体贴到这样无微不至的地步,况且在中国的文化中,男人在家里向来以主人翁自居,不必对姊妹秉持任何绅士风度。他很有些意外,看着令年道:“三小姐来美国,是打算要上学,还只是来看一看?”

令年考虑了一下,说:“可能会上学。”

汤必荣将她手指上的戒指点了一点,笑道:“你的那一位密斯特没有意见吗?”

令年握着刀叉,目光在那金黄的戒圈上一停,又看了慎年一眼。慎年亦笑道:“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要有意见?”

汤必荣道:“国内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开明呀。”

这一餐饭是汤必荣做东,从头盘、主菜吃到甜点。馆子里的食客不多,只零散摆了几张餐桌,中间有个拉琴的乐队,是特意为跳舞的人伴奏的。在汤必荣和慎年交谈时,令年便把头转过去,察看着那边搂抱起舞的男女。洋人的饭馆有一样好处,吃饭便只是吃饭,交谈的声音也是低低的,不会有许多双举着酒杯的手在人眼前乱晃,把酒液四溅。因此吃饭的人和跳舞的人都是各行其是,互不干扰。那琴声在灯光中静静流泻,伴着裙角窸窣作响,别有一种罗曼蒂克的味道。令年正看得入神,感觉手指被人一碰,听慎年在耳畔说:“你想跳舞吗?”

令年收回目光,推诿道:“我不会跳。”

慎年看着她,说:“你在礼查饭店,和吴宝菊跳的不是很好吗?”

令年语塞,反问道:“我只是在学校学的,随便挪一挪步子,你很会跳舞吗?”

慎年道:“比吴宝菊要好一些。”

令年睨他一眼,说:“你这个人真是很小心眼。”她心里是有些向往,但碍于汤必荣也在,只能又把头摇一摇,拾起匙子,这时汤必荣也净手回来了,会完帐,与慎年另行约定了时间,便告辞而去。

慎年二人沿着街道,慢慢踱过去,令年问慎年道:“原来你来美国这一趟,就是要请汤必荣回国去做沪银的经理吗?”

慎年道:“我半年前就同汤必荣讨论过这件事了,他很有兴趣。这样一个人,在美国是不容易实现其抱负的,而国内正需要懂得现代银行体系的人才。他曾祖在国内还遗留了一些声望,因此也不算无名之辈,但又没有切实的根基,这样的人,最适合去一个家族式的企业里,做一个专业的经理人。况且他又是美国籍,有外交上的保护,那些人不敢随意把他怎么样。这一点,比我自己去代表沪银要好得多。”

令年说:“他虽然熟知国内的人情世故,但毕竟是接受洋人的教育,不知道人品到底可不可靠?”

慎年道:“人品如何,都无关紧要,只要他有契约的精神。我和他约定了,如果聘请他做沪银的经理,可以保证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裁决,但是他在沪银,以及离开沪银的十年之内,不能获得或持有任何沪银的股份。我想这样大哥应该也会放心。”

令年听他已经计划得这样详细,把脚步停下来,看着慎年道:“那你呢?”

慎年说:“我和大哥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嫌隙,大哥不肯放弃他的乌纱帽,只有我从银行退出了。”

令年迟疑了一下,说:“你真的要彻底脱离于家吗?”

慎年道:“只是找个理由,叫他们不要管我们的事而已。假如大哥现在生了重病,那我恐怕也不能坐视不管。“

令年道:“你不要咒大哥了。“

慎年笑道:“那我就希望他长命百岁吧。只是他别想不开,特意跑到美国来讨伐我。“

令年很为难地说:“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妈和大哥提这件事。“

慎年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说:“你什么都不用想,都交给我好了。“令年心想,妈和大哥可以交给慎年去交涉,但是杨金奎那里不作出一番解释,她是没有办法安心的。但这个烦恼又不能告诉慎年,只能靠在他胸前,暗自思索了一会,然后将头转向另外一侧,竟见月色非常的耀目,他们是站在哈德逊河的河岸,月光铺满水面,有一艘汽船停在河中,船舱和甲板射出黄色的灯光,人影绰绰的,令年侧耳聆听,对慎年说:“你看,那些人用汽船来办舞会,还有钢琴的声音。”

慎年说:“现在没有别人在,你想跳舞吗?“

令年满面笑容,点了点头,把双手环在慎年肩膀上,身体也整个靠过来,她一面踮起脚尖,挪动着轻盈的步子,仰脸对慎年说:“我小时候就很想要这样,被人拉着跳舞,但是要像那个洋囡囡一样,穿着很长很华丽的裙子,上面缀着满满的蕾丝和刺绣,随音乐转很多很多个圈子,把皮鞋踩得嘎吱嘎吱响。“

慎年忍俊不禁,说:“你千万不要告诉芳岁。我怕你这个梦想成真了,芳岁会很嫉妒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