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1 / 1)

慎年转头看她,微笑道:“你怎么这样想?我只是想,我们见一面太难了,在一起多待一会总是好的。”好似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又说:“至于杨金奎要来还是要去,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车子走了一阵,慎年忽道:“杨金奎在湖南剿匪,只停了几天,他转道去了云南。”

令年有些意外,不禁自语道:“他又在搞什么鬼?”

慎年漫不经心,说:“他在云南,不是还有个老婆和儿子吗?”

令年没有吭声,过了一会,转头看着慎年。他的额头、鼻子,都隐没在朦胧的夜色里。和康年的随和不同,他在沉默时,习惯蹙眉,是张冷淡和严肃的面孔。令年听到他和黄炳光在签押房的零星对话,那个念头便萦绕在心头,不禁问道:“那个女人真的失踪了吗?”

慎年也心不在焉,随口道:“哪个女人?”

令年道:“杜杏香,棋盘街,你和我一起见过的。”

慎年“嗯”一声,并不多言。

令年又说:“她那时对我很好的。”

慎年道:“一面之缘而已,你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跟了童秀生很多年,手里东西不少。”停了一时,往令年脸上一瞟,见她神色肃然,他笑一笑,说:“你以为她死了吗?黄炳光不是那种心狠手辣的人。”车驶入了于府,门口有带枪的陌生士兵把守,厅里灯光如昼,刺得令年不禁将脸别了过去,慎年也一哂,说:“好大的阵仗。”

第102章

于家的厅堂里,早已备好了接风宴,只是客未到齐,暂且虚席以待。当初杨廷襄上门,在众人眼里,不过是个乡下来的粗人,似乎还有打家劫舍的前科,面子上敷衍过去,也就够了,如今今非昔比,一为娇客临门,二为将军凯旋,私下还有雪中送炭的恩情,连康年也不得不挂起满脸的笑容,请他到旁边的小会客室稍坐用茶。只是这个人到底不改浅薄粗俗的本性,一盏茶下来,只顾着自吹自擂,听得康年苦不堪言,而卢氏呢,心知令年夫妇感情不睦,怕她是有意地要让这姓杨的坐冷板凳,便把脸别过去,不断地跟听差使眼色,意思让他去催一催三小姐,恰巧这时听到外头的招呼声,两位男女主人一起松了口气,说道:“回来了!”话犹未落,慎年兄妹便一齐走了进来。卢氏怕令年要逃走似的,两手将她肩膀一按,身体一转,笑道:“小妹,你看这是谁?”

这杨廷襄下了火车,便直奔于家,此刻还穿着戎装,两个鬓角剃的又短又整齐,只看外表,真有些英姿勃发的气质。他也摆出一副体面文明的姿态,先同慎年握了握手,又把手往令年面前一伸,含笑道:“太太,你好。”令年手指同他略微碰了一碰,算作回应,扭头便往厅堂里去了。

众人依次落座,康年自然是占据了主人位,左手杨廷襄,右手慎年,卢氏将令年按在杨廷襄身边坐了,自己则站在席口,指使婢女来添茶酒。纷乱稍歇,康年把酒杯拿在手上,说道:“杨军长……”卢氏忙道:“是妹夫。”康年一顿,改了口,“廷襄弟,我……”这个我字才说到一半,又被杨廷襄打断,他将康年手腕一按,说道:“等一等。”冲卫兵将下巴一抬,那卫兵便走了出去。

众人尚在疑惑,只当他自湖南带了什么特产土仪,不多时,见那卫兵去而复返,身边伴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穿的洋布褂子,束腿裤子,尚未剃头,还留着乌黑的长辫子,一双英气的浓眉毛,眼睛里可是冷冷的,把众人一扫,然后望着杨廷襄,没有吭声。

杨廷襄满脸的笑容,把那男孩子领过来,先往康年跟前一推,教他道:“叫大舅。”男孩子还算听他的话,叫了声大舅,杨廷襄再把他往前一推,眼睛看着慎年,笑笑的,说:“这一个,是最疼你的了叫二舅。”这孩子不明所以,又叫声二舅,然后,杨廷襄将对面的令年一指,说:“叫妈。”这孩子用眼睛将令年一剜,倏的把脸扭到一边。

于家众人都默默坐着,各自回过味来,康年微笑着,犹自装糊涂,“杨军长,这位是?”

杨廷襄低头对那孩子道:“小庆,我是你什么人?”

那孩子立马叫一声爹。

杨廷襄笑哈哈地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道:“我是他爹,他是我儿子,长得不像吗?”

众人都不搭话,也没甚举动。席上是静悄悄的,康年把那举起来的酒杯用手紧紧捏着,放回桌上,说:“杨军长,你当初亲口许诺,自己没有娶妻,哪里来这么大的儿子?”

杨廷襄把下巴一抬,说:“当初我去溪口于府拜访,你们说我是强盗土匪,把我赶了出来,现在却客客气气地把我迎进门,坐在这贵客的位置上。当初和现在,能一样吗?”见康年脸色一沉,杨廷襄也满不在乎,只将脸一偏,眼睛一瞪,对那个小庆道:“让你叫妈,你哑巴啦?”

小庆说:“她不是我妈。”

卢氏道:“杨军长,他把我们小妹叫妈,他的亲妈怎么办呢?”

杨廷襄淡淡道:“他亲妈病死了。” 他和小庆到底也算不上多熟,瞪了两下眼,也就懒得理了,自己往桌前一坐,拿起酒杯自斟自酌。

康年心想:怪不得这混蛋不肯回杨家,下了火车便直奔于府,原来是已经先斩后奏,要按着于家人的头认“外甥”。这个叫小庆的孩子,既然已经失恃,再逼他们父子断绝关系,又有悖人伦。要接纳他进杨家,身世上还得想个由头才行。他在那里低头思索,卢氏如何不知道丈夫的心思?便说:“你们家里那位姚姨太太,人很和气的,也许小庆愿意跟她亲近。”这样一来,只对外说是姨太太家的亲戚,倒也不失体面。

谁知杨廷襄很不识抬举,听了这话,倒把脸一拉,说:“我要以太太的名义,在上海的报纸上,给小庆的亲妈发讣告。”

康年本来还存着打转圜的心思,听了这话,当即脸也冷了,“她是正房太太,那我们家小妹算什么?”

杨廷襄将令年一睨,皮笑肉不笑的:“三小姐自己想算什么,就算什么。再说,男人死了老婆,难道还不能再娶吗?”

康年道:“我不同意。”

杨廷襄道:“你家小妹借我的钱给于家应急的时候,也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嘛。”

康年心道:金波把你的私章都带了来,怎么能说你不同意?但知杨廷襄存心抵赖,便不与他辩解,转过脸去,正色对慎年道:“当初小妹结婚,你去云南,和杨军长有过约法三章。杨军长是不是说过,已经和这一对母子断绝关系了呢?现在是存心要毁约吗?”

自小庆出现,慎年都只是冷眼旁观。闻言,他只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火腿吃,脸上漠不关心似的,说道:“约法也是杨军长和小妹之间的事。小妹自己不反对,我没有意见。”

康年眉头一皱。有片刻的默然,令年转头对那小庆道:“你不要叫我妈,叫我令姨吧。”

小庆怕爹要逼自己叫她妈,很不情愿地叫了声令姨。

众人见令年的意思,竟然是默认了,康年虽然愤慨,一时之间,也无话可说。而卢氏因为有杨家借的那笔款,心想:这时候闹翻,彼此又有什么好处呢?叫婢女也设坐席、夹菜给小庆吃,见这孩子虽然是乡下来的,但举止还算沉稳,也不肯多嘴,和杨廷襄全然不同。便和和气气地问他:“小庆,你大名叫做什么呢?”

小庆道:“我叫杨文庆。”

卢氏笑道:“这个孩子,长得倒挺漂亮的,起的名字也好。”

众人被卢氏引着,都不禁多打量了那孩子几眼。杨廷襄很得意,道:“虎父无犬子嘛。”

慎年忽然笑了一声,说:“我看他不像你儿子,倒像我儿子。”

杨廷襄双眉倒竖,骂一声放屁,连筷子都掷到了地上,被左右忙按住了,康年亦用眼睛瞟慎年,意思道:小人得志而已,你何必这样阴阳怪气的得罪他?慎年视若不见,随便吃了几口,便推开椅子走了。

这顿接风酒,大约也只有杨文庆吃饱了,其余人都没有胃口,草草地散了。因为时辰太晚,令年一行人便没有回杨家去,以令年的想法,杨廷襄对于这个儿子大约是十分珍惜的,晚上当然要守着他,自己便在曾经的闺房里洗浴过,解了头发,正要睡了,门一开,杨廷襄连招呼也不打,就堂而皇之走了进来。

令年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质问道:“你来干什么?”

杨廷襄把腰间的皮带松开,往旁边的椅子里一坐,把令年上上下下打量着,说:“我来问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令年说:“什么话?”

杨廷襄嗤一声,“跟我耍赖吗?”

令年站在台灯旁边,抱着手臂,镇定地说道:“这里是于家,可不是你们杨家呀。”

杨廷襄道:“我不信你在娘家躲一辈子。”

令年见他只是说话,没有要上手强迫的意思,也微微一笑,说:“我没有什么要躲的,不过今晚还请你出去。”转身把纱帐放下来,作出要就寝的样子。她心里是很警惕的,这时听见脚步声靠近,立即闪身,往旁边一避。杨金奎原本是要走近点跟她说话的,见她这幅避之如洪水猛兽的样子,顿时怒色都从眼里迸射出来,狠狠地盯着她。令年将脸一扭,说:“你不走,我走。”被杨廷襄一把将胳膊拽住了。他把她拽到眼前来,又使劲一甩,冷冷道:“你有没有良心?小庆的妈死了!”

令年一怔,说道:“你的大姐,我并不认识她。”顿了顿,又反唇相讥道:“你以前对她好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