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年道:“这笔钱,杨家能拿的出来。”
康年已有些猜到了,他摇头道:“我看杨金奎这个人,像个十足的守财奴,你说要,就能拿出来的?况且他现在人不在上海,等他回来,银行怕早就倒了。”
令年道:“我今晚就能拿出来。”
康年皱眉道:“这事情棘手的很,你可不要乱打保票。”
令年便走出书房,唤个听差,叫他连夜去杨家,把金波叫过来。其余诸人,心烦意乱的,被催了几次,卢氏便领芳岁姐弟去吃饭,独留康年兄弟两个在书房。金波来时,夜色已经降临了,他被领进令年房里,见令年静静地在台灯下看书,金波道:“太太,你找我吗?”
令年见他是独自来的,便点点头,说:“我们从云南来上海的时候,随船带的那几箱金锭、金饼,还有银票,折算一下,应该有五十万的现银,你带一批人,把它送到于氏银行去。”
金波见了鬼似的,脸色大变,“太太,这怎么行?”
令年道:“我叫你去,你就去。”
金波道:“老爷不会答应的。”瞧一瞧令年的脸色,分明是种说一不二的态度,金波用商量的语气说:“有天大的事情,等老爷回上海再说吧。”
令年将小说一合,笑道:“原来他也知道,自己终究得回上海来吗?金波,独木难成舟,当初杨、童、于三人一起做的生意,现在童秀生被逼回了乡下,多少家土行被查抄,我二哥进了一趟牢房,被勒索五十万,咱们老爷却毫发无伤,还成了窦督军跟前的红人,你说,这事情是不是很奇怪?等他回上海来,别人能放过他吗?”
金波见令年将话挑得这样明,无可抵赖,便也笑道:“童秀生现在是个落水狗罢了,二公子又是个斯文人,我们老爷有兵有枪,谁还能拿他怎么样?”
令年道:“他有枪,别人不能拿他怎么样。于家现在也有枪,你说谁能不能拿你怎么样?”她随手拉开抽屉,将一把枪轻轻放在案几上,被台灯的光照得乌沉沉的。
金波仿佛被使了定身术,半晌不能说话。
令年一边手臂扶着案几,望着金波,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太太,就不用怕我会害你。这一笔钱放在杨家,不过白白生尘罢了。现在云南、上海两地都在禁烟,蔡将军和你老爷不是一路人,姓窦的又贪得无厌,你以为日后杨家的烟土生意还会好做吗?要为长远打算,应该有个正经生意做才行。这笔钱放在于家的银行里,有我做人质,难道不比放在外人的银行保险?你放心,我不会白白借出去,让杨家吃亏的。”
金波摇头道:“太太,凭你怎么说,这么大一笔钱,我不敢自作主张。”
令年道:“这你不用怕,等老爷回来后,自有我去跟他交代。”
金波仍在支吾,令年又说:“我不过问你一句,你不肯帮忙,我只好自己带人去搬,到时候杨家平白遭劫,你就有办法跟老爷交代吗?”
金波跺脚道,苦叫道:“太太,你这不是跟强盗一样了吗?”
令年道:“于家和杨家,哪边都要顾,我没有办法。本来是和和气气的,你为什么非要搞得两败俱伤呢?”
金波被她倒打一耙,气也不打一处来。僵了半晌,干巴巴地说:“知道了。”转身就要走。
令年又把他叫住了,笑道:“你尽可以去跟你老爷通风报信,我等你到凌晨,你可不要一去不回。今天你不回来,以后杨家有你没有我,有我没有你。”
金波垂着头走了,拖到子时,才传话来,兵勇已经押车到了于氏的银行,请这边派人去点钱,办理交接。令年来了书房,这时康年已经将大掌柜叫了来,嘱咐一番,那大掌柜仿佛解了头上的紧箍咒,也十分欢喜,虽然夜深了,众人却都无睡意,厨房送了点心,只有康年用了一些。不多时,大掌柜点完钱,同金波返回于家覆命,又有令年连夜请来的一位生客,乃是她通过汤普生认识的一位朱先生,在英国研读过法学的专家,对本国法律也颇为精通的,穿着西服,带着圆圆的眼镜。
令年道:“朱先生,请你替我们立一份协议。”
这位朱先生不惯用毛笔,卢氏忙替他找了水笔和纸来,朱先生道:“杨太太,你请说。”
令年说:“五十万现银,我不要入股,只算借款,月息二厘,为期三年。”
卢氏忍不住,打断她道:“小妹,这样高的利息,连汇丰也没有这么狠呢。”
令年笑道:“大嫂,比起吴宝菊,难道不是我人品更可靠一点吗?”
卢氏道:“女生外向,就怕你胳膊肘往外拐。”
令年便停下来,康年对朱先生道:“无妨,请你接着往下写。”
令年又道:“三年后,本息返还,不收银票,还要现银,成色不能有差。”
康年在钱币司,深谙其中的道理,便点头道:“这也不算无理。”
令年道:“三年后,如果不能如期清偿本息,那就以股折价,五十万,抵银行三分之一的股。”她转向卢氏,说:“大嫂,这个条件,没有比汇丰差吧?”
卢氏却也不傻,摇头道:“小妹,银行生意只要能稳下来,必定是一年比一年好的,这些股,现在值五十万,三年后难道还只值五十万吗?”
令年道:“五十万,三年后连本带息,原也不止五十万了。”又转向朱先生道:“如银行倒闭,那也没有办法,由立约人以身家担保罢了。”
那朱先生眼睛一转,见众人都无话可说,果然便坐下来,字斟句酌,洋洋洒洒,拟好了满满两页的协约。然后将笔一停,问道:“立约人是哪一位呢?”
康年、卢氏等人,都是围着朱先生,看他一字字写完,慎年却置身事外,顾自坐在远处的软榻上,一手托腮,只是出神。朱先生发问,卢氏自然不做声,康年正要拿起笔来,慎年突然说道:“是我。”
那朱先生惜字如金,因为见慎年也是个留过洋的年轻人,倒对他颇为留意,便开玩笑道:“立约人要以身家担保,于先生,不知道你这样年轻,有多少身家呢?”
慎年微微地一笑,冲令年将下颌一点,说:“我有多少身家,她还不知道吗?” 然后从康年手里接过笔,写下于慎年三个字。令年也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朱先生才要来接纸笔,令年却道稍等,用金波手里接过一枚刻有杨廷襄三字的小章,盖在自己名字旁边。
朱先生只知道她是杨太太,见此,便明白了,笑道:“夫妻一体,这样很妥当。”自己作为见证人及律师,也签了字,一式三份,各自保管。此时天色已经亮了,众人通宵未睡,但一桩心事,总算得以了结,便都散去了。卢氏和康年前后回房,待无人时,卢氏轻轻吁口气,坐在床边,对康年道:“你家这个小妹……”却又不好在康年面前说出太过苛刻的话,只得摇了摇头,冷笑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话不假吧?”
康年道:“换做是你,又会怎样呢?”
卢氏想了一想,全无主意,说:“我的娘家,原也轮不到我来做这个主。”有些无精打采的,靠着床架,闭目养神去了。
这边慎年在楼上走廊,恰遇到令年从房里出来,两人都一怔,令年先叫一声二哥,走到慎年跟前,从手袋里把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放在他手里,轻声说:“我昨晚从你房里拿走的,拿它吓唬吓唬金波……还给你。”
落手颇有些分量,慎年一感觉到那个形状,便明白了,打量她道:“你还回去吗?”
令年点一点头,便下楼去了。
第100章
慎年回到房间,打开抽屉,把那纸协议折起来,压在手|枪下面,然后锁上抽屉。此刻晨光熹微,走廊上的电灯彻夜未灭,透过白纱的窗帘,仿佛黄昏的余色。而大家因为忙碌了一夜,都去补觉,整个宅子里都是静悄悄的,那楼下的电话机泠泠响了半晌,也没人肯去接它,阿婉正抱着花瓶从会客厅里经过,便把电话接了起来,原来是银行打过来的,因为夜里进了款子,大掌柜等不及,一早便张贴告示,重新开业了,此刻有许多要紧的事务,急等着慎年去裁决。阿婉便放下电话,来到二楼,将慎年的房门敲了一敲,叫声二少爷,却没人回应。她见慎年的房门只是虚掩着,便轻轻将门推个半开,探头一瞧,见慎年坐在窗边那一张躺椅上,脑袋枕着一只手臂,另一只手上夹着烟,正仰头望着房顶。
阿婉提高了声音,又唤道:“二少爷。”
慎年只是懒懒地瞥了她一眼,把烟含在嘴里,面色有些冷淡。
阿婉又说:“大掌柜找你,从银行打了好几个电话。”
慎年哦一声,仍没有动作,过了一阵,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摁,站起身来。阿婉忙退后一步,跟着他走下楼,慎年去到电话机前,把听筒拿起来,却问阿婉道:“不是说三小姐家里也装电话了吗?号码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