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 / 1)

觅棠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她人本来便是偏清瘦的,不容易显怀,因此这些日子只是疑心,不敢去证实。如果一早就将这个秘密揭穿,她在窦家,还会有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吗?她一面盘算着,脸色也缓和下来,说道:“做一天小老婆,一辈子也逃不脱小老婆这个名号。除非他们明媒正娶,求我去做窦太太,否则我宁愿不进窦家的门。”

程先生为难道:“他们已经娶了冯家的小姐了,还怎么娶你呢?”

觅棠冷笑道:“冯小姐就不会生病,不会死吗?冯家兴许也会败了,失势了,也许冯小姐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呢!”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粗野恶毒的话,甫一出口,很出了口恶气,拳头握著,脸颊也红了。

程先生犹不甘心,喃喃道:“眼放着锦衣玉食你不要,自己养个孩子……我们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去养他呢?”

觅棠轻蔑地说:“我自己会做工养他,你又愁什么?”便丢下程先生,只把程太太手拉起来,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妈,你陪着我吧,我……害怕。”

第92章

周府的喜帖是如约而至。这一桩婚事,说是出嫁,实为入赘。男方孑然一身,既无祖荫,也无人望,俱是公开的事实,因此周介朴并不避讳,索性大包大揽,将所有婚礼的程序,全部以周家的名义承办了。大少奶奶卢氏单独有一张喜柬,是烫金的红纸,上头描龙绘凤,写着极显眼的一个周字。她嘴唇翕动着,把上头逐字逐句地默念了一遍,说:“这个宝菊,竟然真让他攀上一门好亲事。”一壁感慨,把请柬放到一边,换了件出门穿的浅霞色对襟纱衫,下头系了裙子,又叫使女拿扇子、洋伞,“瞧外面的太阳,那么烈!才不到七月天。”

康年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半坐,把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等了一阵,还不见大少奶奶出来,隔着纱窗一看,见大少奶奶一手拿起件倒大袖暗花薄纱长袍,一条豆绿绸裤,另一手拢着鬓后的头发,侧身扭头,只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嘴里还问腿边的芳年:“你看,妈妈是穿这个绿的好看,还是红的好看?”

芳年因为被勒令和弟弟在家,不能跟妈去瞧新娘子,已经很不高兴了,便咕嘟着嘴,说:“都不好看!”

康年不耐烦,隔窗催促道:“车在外头等半天了,你走还是不走?喝喜酒,可迟不得。”

卢氏一面解纽襻换衣裳,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又没有叫你等我。你走就是了,我约了别人一起走。”

康年道:“你不早说。”却也正中下怀,抬脚便走了。一直走到前厅,又折了回来,走进房里,将大少奶奶从头到脚打量着,问道:“你约了谁?”

大少奶奶听他那话音,很怀疑似的,便在镜子里瞥了他一眼,故意说:“一个朋友,怎么?”

康年摇头道:“我们上海人,你是看不起交朋友的。你的朋友,不是都在湖州吗?整天托我的账房,给你老家写信。有时间,我倒要好好审他一下子。”将长衫的下摆一拂,坐在了长椅里,板着一张脸。

大少奶奶扑哧一声笑了,说:“难道我还骗你?我是同三妹说好了,要接了她一起去周家,完了,还要一起去喝茶,听戏,逛园子,‘接触社会‘。”

大少奶奶现在常拿“接触社会”当做话柄,康年只是一笑,心想:愿意出门,倒是好事。因为令年现在要做护士,自搬出去后,每月也只有月头、月中来同于太太请安,而他忙于公务,两人竟然再没机会碰面了。便说:“索性也接小妹回来住两天,我有许久不见她了。”

大少奶奶心想:人家现在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在外头随心自在,谁耐烦回来敷衍你们一大家子?嘴上说道:“小妹那个家倒好,我去瞧了一次,虽然不大,可也布置得很有样子。姑爷那些当兵的手下都在衙门里住,府里只使着两三个丫头,加上听差和厨子,全家上下不过十来口人,清静极了。”

康年摇头,“你去就是了,我不乐意看见那个杨金奎。”

“提起这个杨字,你和慎年两个,赛过个的脸难看。”大少奶奶道,“一个咱们小妹,嫁了个土匪,一个周小姐,嫁了个伙计,放在我家,这种事可是想也不敢想。”因为芳年还在那里鼓着脸颊生气,大少奶奶在她脸上摸了摸,笑道:“你以后别嫁个红头发、绿眼睛的洋人,妈妈就谢天谢地啰。”一面说话,到底还是换上了那件薄纱长袍和绸裤,与康年前后脚出门去了。

周府这场婚礼,体现了新时代的气象。没有搭戏台,也没有闹新房,以南京参议院的议员为首,各路官长,商界名流,依次上来发表讲话。后来,又有个英租界的洋人也带着翻译登台了,说一句,译一句,又把印有汇丰银行某某人的名片子满座去发,仿佛今天不是吴周那一对青年男女婚礼,倒是在开万国通商大会。大少奶奶已听得不耐烦了,扯了扯令年的袖子,两人便走出来,乘车到了张家花园。被堂倌请到楼上轩室,满堂清风徐徐,窗外枝桠低垂,大少奶奶用手绢揩了揩汗,说:“这样的喜酒,啥人高兴去吃它!啰嗦也啰嗦饱了。”

令年笑道:“大嫂,你瞧没瞧见,新娘穿的是凤冠霞帔,大红裙褂,新郎却打着领结,穿着皮鞋。”

大少奶奶道:“周老爷就是这样的人嘎,既想当洋人,又不舍得不做中国人。你看,啥人他都巴结得来,怪不得生意做得大。像二弟那样,天生的少爷脾气,两句话就要给人钉子碰。”说着,把头一摇,很不赞同的样子。

令年对家里的生意是不轻易发表什么意见的,便自己找位子落座,堂倌将菜牌也递了上来,大少奶奶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看,倒有大半的菜名不认得它,奇道:“这些都是番菜吗?”

令年道:“大嫂,咱们今天吃大菜,你说好不好?”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不好?我也来见见世面。”便也在令年旁边坐了,拿起菜牌,口中念念有词。等菜的时候,堂倌先用托盘送了两个雪白的细骨瓷带把手茶杯,卢氏问是什么,堂倌道:是蔻啡。卢氏又问:什么是蔻啡?堂倌便说:是外国人喝的茶。

卢氏见里头黑漆漆的,旁边小碟子里还有方糖来配,心想:大约是红枣姜茶一类,便捉住把手,啜了一口,忙又吐到碟子里,心想:苦煞人,又有一股焦糊味。因堂倌在旁边,怕他要笑话,便打发他道:“去拿茶水来我漱口要咱们的茶,不要洋人的茶。”转头一看,令年的蔻啡也放在那里,纹丝不动,卢氏笑道:“原来你也晓得它不好喝,却故意要来看我洋相。”

令年咦一声:“我看你平日,菜要挑苦的吃,苦瓜,苦菊,苦笋,唯恐不够苦,怎么这个又不爱了呢?”

卢氏漱了口,道:“苦瓜,苦菊,苦笋的苦,和这个苦又不一样了。况且那些都是药材,于身体都是有好处的,这个又算什么呢?”

令年道:“你只是第一次喝,不习惯罢了。许多人是爱喝它的,喝惯了,就和抽烟一样,一不喝,就浑身没精神呢。”

卢氏道:“大烟那又是什么好东西了?照你这么说,没钱的人喝了它,岂不是糟了?这一小杯就要一块钱呢。”便将蔻啡推开,不肯再去碰它。

令年今天有些犯懒,便也只浅浅喝了一半,叫堂倌撤了下去。又上来一道煨乳鸽,配着酸酸甜甜的酱,那堂倌介绍道:这鸽子竟是从美国来的。卢氏不信,说:“一路从美国飞过来?那恐怕瘦的皮包骨头了,肉也老了,怎么你们的鸽子却很肥?”

那堂倌笑道:“当然不是它自己飞来的,是人从美国带回来的种鸽,在广州繁殖养大,我们东家特意从广州进的。”

卢氏道:“姑且算是外国来的鸽子吧,但我觉得还是用咱们的党参黄芪清炖的要好,这个酱也太腻了。”

堂倌哭笑不得,说:“后头还有,但也是甜的,太太还要不要了?”

卢氏道:“既然点了,你就上吧,我妹妹爱吃甜的。”

堂倌便把甜点奉上,是两碟晶莹剔透的布丁,上头淋着果子露。因这个家里孩子也常吃的,大少奶奶便不挑剔了,说:“这个还好。”自己把布丁吃完了,见令年仍只略微碰了碰,她奇道:“你今天怎么了?水米不进。”便叫堂倌把菜牌子拿过来,要换一道给令年。

令年将她拦住,笑道:“不用换了,反正都是些凉凉甜甜的东西。”

卢氏道:“这么热的天,你难道想要一碗滚烫的汤喝?”

令年只是微笑,卢氏便也会意了,趁堂倌不在时,说:“我晓得了,你是身上不方便。是不是小肚子还有些胀疼?我以前也同你一样,生了孩子就好了。”她将手绢拿起来,轻轻地扇着,笑道:“你们结婚也有一年多了,怎么还没动静?我看姑爷一个月,怕有二十多天在外头,夫妻老不在一起,那可不行。”

令年道:“不是因为那个。”她在大嫂面前,当然不能剖露心迹,只笑道:“你看大姐,不也结婚许多年,才有的吗?”

卢氏道:“那可不一样。斯年以前是小产过的,因此稍微艰难一些。”她用手绢托着腮,自己想了一会,把一双秀丽的眸子又投向令年,凑近了些,低声说:“你晓得斯年为什么忽然急着回去吗?”

令年看她这幅神情,便知道有缘故了,她摇头说:“不晓得。”

卢氏道:“是我的丫头,听她的丫头说的。原来长龄在外头也养了一个人,她公婆倒是勿有啥,斯年却不松口,这趟来上海,也是想借机叫长龄在上海谋个事,短期内索性不要回去,好和那头断了,谁知那天突然南京来了电报,说那个人有身孕了呢。”

令年一怔,不由道:“那大姐怎么办?”

卢氏道:“还能怎么办?把人接回家去了。”

令年用小银匙在玻璃盏里轻轻拨弄着,没有说话。卢氏将她手一握,说:“你这手是有些凉,得闲该回趟家,叫大夫给你抓几副药,好好调理,早早生个孩子,也有个依靠。”

令年笑道:“瞧你这话,大哥总没有对不住你呀。”

卢氏也笑了,将她的手放开,说:“就连你大哥,我也不敢打保票。你们家里人口算是简单的了,我在湖州那样的家庭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

这时,概因她说话声音大了,那外头的堂倌当她是叫“来人”,便走进来,问两位太太是不是要会账,卢氏却将银匙一放,笑道:“是要会账,你替我叫找个人来。”吩咐了堂倌几句,不多时,那堂倌去而复返,将竹帘一掀,见慎年走了进来,卢氏哧的笑了,起身说:“果然你在这里。”

慎年只听堂倌说有两位太太请他来,正纳闷,见状,也莞尔道:“大嫂在哪里看见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