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1 / 1)

斯年道:“那一共是多少钱呢?你替我算一算。”

令年道:“有一万块钱,准也够了。”

“钱倒是能凑得出来,”斯年眼睛望着前头,出神地想了一会,微微地一笑,“只不过呢……”

令年晓得斯年的心事。她的婆家,原本就是较为保守的,况且如今属于逊清一派,自然是更低调了,斯年要买汽车,想必家人也不会同意。她便把话题转开,叫斯年去看外头洋行挂的各式招牌。慎年呢,既然答应了是来做司机的,便只是闭上嘴开车,并不加入她们的热烈讨论。经过张家花园,将车子停下来,问要不要先进去吃了午饭,三姊妹异口同声道“不要”,慎年便被催促着,一路开到了洋行门口。这一盘桓,就是近两个钟头,将手绢、手表、胭脂、香水,乃至阳伞、丝袜,装了大大小小十七八个匣子,被四五个伙计送上汽车。慎年只在旁边看着,便觉得眼花缭乱,等车子装好,耐着性子问斯年:“逛完了吗?”

斯年将他手一拽,笑道:“还早,你急什么?”又指挥着慎年开车来到绸缎庄。这时,几个绸缎庄的伙计见有汽车停在门口,早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

慎年熄了火,懒得再下车,对斯年道:“你们买衣料,应该用不着我的意见了吧?”

斯年道:“正因为买衣料,才特别需要你的意见哩。那些香水、手绢,都是闺中用的,自娱自乐罢了,衣裳却是要穿出门见人的。岂不闻女为悦己者容?要是你们都说不好,那我买回家,也只好白白放着生虫了。”

慎年道:“那你该叫姐夫来才是。”

斯年道:“你姐夫是个只知道闷头当差的老实人,什么料子贵重,什么款式时兴,他是一概都糊里糊涂的,不像你,总在外头行走,朋友都是会打扮的漂亮人物,眼光当然要比一般人高明啦。”

慎年皱眉道:“大姐,我不知道你这话是损我,还是恭维我?”

斯年笑盈盈地说:“当然是恭维你。”这时,几个伙计已经不断地在旁边请太太小姐往里走了,慎年只能下了车,跟在斯年三姊妹后头,走进绸缎庄里。

绸缎店里向来是女客为主,都各自并着头,抚摸着衣料轻声细语,倒比洋行清静些。一名伙计将慎年请到一旁落座,奉了香茗,剩下的伙计则将斯年等人众星捧月似的,请到柜台前,取出各色绸缎,五光十色地铺开。斯年道:“这个倒不急。”叫伙计先拿几匹男衣的料子来。那伙计眼尖,晓得斯年等人是贵客,摆出来的也并非寻常料子,都是流光溢彩、价拟黄金的。斯年摇头道:“也太鲜亮了,做女料倒好,我不喜欢男人穿得花枝招展的。”

瑕年对男人衣裳自然是毫无兴致,令年便也随意翻了翻,指了一匹烟灰绸的,又一匹竹月罗的,说:“姐夫穿,这两个颜色还好,别的,要么失于轻浮,要么又太老气了。”

伙计凑过来,说:“衣裳也好和人配。不知道这位先生是多大年纪,高个子,矮个子,胖些,还是瘦些?性格是偏活泼呢,还是偏内秀一点?”

斯年抿着嘴直笑,说:“人呢,脸孔是很俊的,高个子,二十多岁,性格嘛,我可不敢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冲慎年努了努嘴,道:“呶,人就在那里了,你瞧呢?”把众人都惹笑了,斯年冲慎年招了招手,说:“二少爷,劳驾你过来,在身上比一比。”

慎年只能放下茶,走过来,说:“我不用买。”

斯年道:“我知道你是习惯穿西装的,恐怕家里也没几件长衫。但是长衫有长衫的好,天气热了,在家里穿,舒展,也凉快。一来,我昨天说话不好,得罪了你,心里很不安,二来,今天劳驾你给我们做一天的司机,很是辛苦,因此一定要买块料子,算是谢礼。你看这两个颜色,是哪个好呢?”将衣料依次展开,在慎年身上比了比,又是举棋不定。听慎年说:随便哪个都好,斯年又扭过头问令年:“你看呢?”

令年只好把手里的衣料放下,眸子也不抬起来,把视线在慎年肩膀上略停了停,微笑着说:“都可以。”

斯年笑道:“咦,刚才还很多意见呢,嫌这个轻浮,那个老气,这会让你两个里头挑一件,却成应声虫了。“

那伙计在慎年脸上瞧了瞧,笑道:“别说太太们为难,我看这位公子,穿哪样都好极了。”

这时慎年被一群女人拿布料围着,早已不耐烦了。见令年将竹月罗一指,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便说:“就这个蓝的吧。”

斯年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叫伙计将两匹都包起来,那件灰绸,要给长龄裁件夏长衫。男料选好了,才要看女料。这可是重头戏来了,满店的伙计顿时打起十二分精神,上来听令。慎年好容易脱困,退到一旁,呷了几口茶,便放了下来。这里乃是绸缎铺的二楼,在窗畔居高临下,正见街头人头涌动。这时,一辆洋车停在门口,上头先走下来一个穿织锦长袍的女人,脖子上围着纱巾,胭脂涂得脸颊雪白,嘴唇鲜红,也不避人,径直便往绸缎店而来,后头下来的是个穿黄色戎装、系皮带的男人,手将女人的腰搂着。后头又跟上来一辆洋车,车里下来两个小兵打扮的随从。其中一个随从走到于家汽车前,歪头瞧着。

慎年看得清楚,那个鬼头鬼脑的随从,不正是金波?而和杨廷襄同乘一车的女人,也并非当初在红河甸见过的玉珠。他便暗自一哂,见金波认出了于家的车子,忙将杨金奎那一对叫住,赔笑说了几句话,那女人又倚着杨廷襄的胸膛,将腰肢扭了一扭,几人陆续又上了包车。

慎年冷眼瞧着,等杨廷襄一行人都不见了,斯年和令年等人还在柜台前唧唧哝哝,他对斯年道:“我出去走走。”便离开了绸缎庄。

这仲春的时节,外头花市已经摆起来了,正是枝梢剪彩,满街蒸霞,还有挑了担子沿街叫卖各式鲜果糕饼的,有糟田螺、鱼汁面、馄饨、汤团,慎年在这些摊子间边走边看,消磨了一会时光,再回到绸缎庄楼上时,见衣料已经都包好了,跟小山似的摞在柜台上,斯年等人则坐着喝茶。

“我当你逃跑了,再不回来了呢。”斯年见慎年走进来,笑着放下了茶碗。

慎年连声道佩服,说:“在家的时候,我可不知道你们原来都是铁打的,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

斯年道:“十一点才吃的饭,哪里就饿了?我倒是渴了。”见慎年把两个包裹放在案上,一个是荷叶,里头一包极新鲜的桑葚,还有个是油纸,里头分几个小包裹,有糖炒胡桃仁,奶油五香豆,还有蟹壳黄烧饼,桂花赤豆糕。斯年诧异地笑道:“这是怎么了,买了一堆小孩吃的东西。还有甜有咸,有湿有干,”将裹桑葚的荷叶拨了拨,又道:“这个一不小心,弄得嘴唇乌紫的,谁敢吃它?”

瑕年忙抢过来,说:“我是小孩,我爱吃。”

令年一闲下来,才觉得肚子咕咕地叫,便拣了一个烧饼,用手绢接着吃。这时见慎年倒了一盏茶推到面前,她垂头默默地喝了,又吃了一堆胡桃仁,并几颗桑葚。最后几人用手绢揩了嘴,因店里的镜子已经被别的女客占据了,瑕年便叫令年替她看一看,嘴唇紫不紫,令年说:“不紫,你看我呢?”瑕年也将她端详了一会,说:“嘴巴不紫,舌头好像有一点,你再伸出来我看看。”

斯年抿着嘴笑道:“瞧,这是两个小孩呢。这个结了婚,还是一副小妹妹脾气。”

慎年没有说话,但他一直留意着令年,这会也不禁露出一点笑容。令年蓦地脸上一红,不肯伸出舌头,对瑕年道:“不要看了。”

斯年道:“出来逛这半天,简直跟打仗的一样,我累了,你们不累么?”众人都说累,当然也不能在别人做生意的店里一直坐着,便说:于氏的银行就在附近,索性去银行里参观参观,慎年若有急事,也可以先去办,完了再送她们回家。于是命人将衣料也搬上车,众人来到于家的银行。

这银行原本是一间不大的二进店面,前面待客,后头理账,这两年功夫,已经扩大到一整栋楼了,楼下设着十几个柜台,人流穿梭的,戒备也并不很森严。慎年因为常在银行里办事,大小掌柜们见他来,也没有特意来拜见,只请斯年一行人来到楼上。这签押房也是套间,外头会客,里头理账,最里头则是卧房。斯年只在会客室里就站住了,说:“虽然是自家人,但这里是办公事的地方,哪能就莽莽撞撞地走进去?”那掌柜便把茶放下,自己出去了。

斯年眼里可是将楼上楼下的情形看得仔细,轻轻松口气,说道:“我和你姐夫,原来还很忧心,你年轻,又是国外留洋回来的,在我们这种陈旧的国家,恐怕做生意很难。但我看楼下的生意,好像比当初的钱庄还兴旺呢。”

慎年道:“当初钱庄做的是官府的生意,外头柜台上当然人不会很多,现在是敞开门,谁都可以来,所以显得热闹,但利是很薄的。”

斯年道:“我想也是。”又问:“原来的店面,还是汇丰在租着的吗?”

慎年说是。不仅是汇丰在租着而且现在的掌柜是宝菊。他的目光一暼,便落在了令年的脸上。令年则毫不察觉,还低头看着手旁一个景泰蓝珐琅台灯,灯的底座雕成老虎样式。这原本是摆在钱庄的签押房的,现挪了过来。看会客室的布置,也多是旧物。她手指将老虎摸了摸,微微地一笑。

斯年叹道:“头几年,想必都是很难的。”

慎年说:“头两年,简直是赔钱在做,今年才勉强回本。一块钱银行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噱头很大,但也是瞧热闹的多,而且这两年金融动荡,百姓宁愿把钱藏在床底下。要在百姓之间建立起信用,是需要点耐心。”

斯年道:“换成我这种急性子的人,那可是不行。你倒沉得住气。”

慎年往椅背里一靠,笑着把茶端起来,说:“我是最有耐性的,你不知道吗?”

斯年道:“这话没错。陪我们逛半天,还笑吟吟的,我敢说,长龄、康年他们没一个能做到。”

瑕年嬉笑了一声,扮个鬼脸,说:“昨天你两人可不是这样的呀。”

慎年兀自微笑。

斯年仍是挂心着生意,说:“没有官府的银子,只靠老百姓那几个铜板,可是难做呀。”

慎年说:“官银的确没有,不过……”说着,又是一笑,“官太太、姨太太们的私房钱,也很可观了。”

斯年略微一想,便明白了,说:“那些当官的人,和上海几家洋人的大银行,当然都是很熟的了。女眷们既然弄了私房钱,当然不敢往熟人的银行里存,只能找这种新开的私人银行。这么说,哪家的太太私房钱多,你是很了解的啰?”

慎年摇头道:“知道是知道,这个就不便告诉你了。”

斯年端着茶杯,只是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