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好奇心被大大地勾起来,便缠着王大娘要去瞧瞧。王大娘显得很是作难:”这个……客人在阁子里吃酒……总不能坏了规矩……“我软硬兼施了半晌,王大娘仍旧不松口。她在这里做生意不是一日两日,想来断不肯坏了名头。她待我们极为殷勤,将我们让进一间华丽的屋子里,又送上两套华服,吩咐两个俏丽丫鬟替我们换衣,自出去替我们备酒宴去了。
我怕自己的女扮男装露馅,所以等她一走,就把那两个俏丫鬟轰了出去,自己动手换下了湿衣服。李承鄞低声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傻笑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别装傻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办法去瞧瞧那个什么贵客!“”那当然!月娘是我义结金兰的姐妹,万一她被坏男人骗了怎么办?我一定要去瞧一瞧!“李承鄞”哼“了一声,说道:”你懂得什么男人的好坏?“怎么不懂?我可懂啦!
我指着他的鼻子:”别欺负我不懂!像你这样的男人,就是坏男人!“李承鄞脸色好难看:”那谁是好男人?“当然像阿爹那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不过如果我抬出阿爹来,他一定会跟我继续斗嘴。所以我灵机一动,说道:”像父皇那样的男人,就是好男人。“李承鄞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好像一口气憋不过来,可是他总不能说他自己亲爹不是好男人,所以他终于闭嘴了,没跟我继续吵下去。
我带他出了屋子,轻车熟路地穿过走廊,瞧瞧四下无人,就将他拉进另一间屋子里。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摸索着飞快地反拴上门,然后就去摸李承鄞的袍带。
李承鄞被我回身这么一抱,不由得身子一僵,但并没有推开我,反倒任凭我摸来摸去。可是我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他终于忍不住问我:”你要干什么?“”嘘!你不是带了火绒?拿出来用一用。“李承鄞将火绒掏出来塞进我手里,似乎在生气似的,不过他整日和我生气,我也并不放在心上,吹燃了火绒点上桌上的蜡烛,然后说道:”我要乔装改扮一下,去瞧瞧月娘的贵客。“李承鄞说:”我也要去!“我打开箱笼,一边往外拿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对他说:”你不能去!“”凭什么你可以去就不让我去!“我把胭脂水粉统统取出来搁在桌子上,然后笑眯眯地说:”我打算扮成女人去,你能去吗?“李承鄞果然吃瘪了,可是正当我得意扬扬坐下来对镜梳妆的时候,李承鄞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也扮成女人去!“我”咣当“一声就从胡床摔到了地上。
我的屁股哟,摔得那个疼啊……直到李承鄞把我拉起来的时候,我还疼得一抽一抽的。
李承鄞说:”反正我要和你一块bBs.JoOyOO?NeT儿。“我无语望苍天:”我是去看那个男人,你去干什么啊?“”你不是说那个月娘长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怄死了,我要吐血了,我从前只晓得李承鄞是臭流氓,没想到他竟然流氓到这个地步,为了瞧一瞧花魁月娘,竟然肯下这样的决心,不惜扮作女人。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瞪了他一眼:”那好,过来!“”干吗?“我看到镜中的自己笑得好生狰狞:”当然是替你好好……梳妆打扮!“你还别说,李承鄞那一张俊脸,扮成女人还怪好看的。
我替他梳好头发,又替他化妆,然后插上钗环,点了额黄,再翻箱倒柜找出件宽大襦裙让他换上,真是……衣袂飘飘若仙举,什么什么花春带雨……最让我觉得丧气的是,镜子里一对比,他比我还好看呐!
谁叫他细皮嫩肉,这么一打扮,英气尽敛,变成个美娇娘了。
唯一不足的是他身量太高,扮作女人不够窈窕,不过也够瞧的了,我们两个从楼梯走下去的时候,还有好几个客人朝我们直招手,真把我们当成了坊中的姑娘。我一脸假笑,同李承鄞一起左闪右闪,好容易快要走到后门口了,突然有个醉醺醺的客人拦住了我们的去路,笑着就来抓我的肩膀:”小娘子,过来坐坐!“那满嘴的酒气熏得我直发晕,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李承鄞已经一巴掌挥上去了。
”啪!“那人都被打傻了,我挤出一丝笑:”有……有蚊子……“然后一把扯着李承鄞就飞快地跑了。
一直跑到后楼,才听到前楼传来杀猪似的叫声:”啊!竟然敢打人……“前楼隐约地喧哗起来,那客人吵嚷起来,不过自会有人去安抚。后楼则安静得多,虽然与前楼有廊桥相连,不过这里是招待贵客的地方,隐隐只闻歌弦之声,偶尔一句半句,从窗中透出来。外头雨声清软细密,仿佛伴着屋子里的乐声般,一片沙沙轻响。院子里安静极了,里头原本种着疏疏的花木,只是此时还没发芽,望去只是黑乎乎一片树枝。我拉着李承鄞跑过廊桥,心里觉得奇妙极了。两人的裙裾拖拂过木地板,窸窸窣窣,只听得环佩之声,叮叮咚咚。远处点着灯笼,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好像跟我拉着手的,倒是个陌生人似的,我想起来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牵李承鄞的手,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发热。他的手很软,又很暖,握着我的指头。我只不敢回头瞧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幸好这廊桥极短,不一会儿我就拉着李承鄞进了一间屋子。
这屋子里布置得十分精致,红烛高烧,馨香满室,地下铺了红氍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雪上一般。我知道这里是月娘招待贵客的地方,所以屏气凝神,悄悄往前走了两步。隔着屏风望了一眼,隐约瞧见一位贵客居中而坐,月娘陪在一旁,正拨弄着琵琶,唱《永遇乐》。可恨屏风后半垂的帐幔,将那位贵客的身形遮住了大半,看不真切。
恰巧在此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吓了我一大跳,还以为是刚才那个醉鬼追过来了,却原来是悠娘并几位舞伎。悠娘乍然看到我和李承鄞,骇了一跳似的,我连忙扯住她衣袖,压低了嗓子道:”悠娘,是我!“悠娘掩着嘴倒退了半步,好半晌才笑道:”梁公子怎么扮成这副模样,叫奴家差点没认出来。“然后瞧了瞧我身后的李承鄞,道,”这又是哪位姐姐,瞧着面生得紧。“我笑嘻嘻地道:”听说月娘的贵客来了,我来瞧个热闹。“悠娘抿嘴一笑,说道:”原来如此。“我悄悄在耳畔说了几句话,本来悠娘面有难色,但我说道:”反正我只是瞧一瞧就走,保证不出什么乱子。“在这鸣玉坊里,除了月娘,就是悠娘同我最好,她脾气温和,禁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点头答应了。于是我欢欢喜喜问李承鄞:”你会不会跳舞?“李承鄞肯定快要吐血了,可是还是不动声色地问我:”跳什么舞?“”踏歌。“我只等着他说不会,这样我就终于可以甩下他,独自去一睹贵客的尊容了,没想到他嘎嘣扔过来俩字:”我会!“我傻啊!我真傻啊!他是太子,每年三月宫中祓禊,都要由太子踏歌而舞的,我真是太傻了。
我犹不死心:”这是女子的踏歌。“”看了不知道几百次,不过大同小异而已。“好吧……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来吧。
屋子里月娘琵琶的声音终于停了,丝竹的声音响起来,里面定然还有一班丝竹乐手。这是催促舞伎上场的曲调,拍子不急,舒缓优雅。
我深深吸了口气,接过悠娘递来的纨扇,同李承鄞一起跟着舞伎们鱼贯而入。
这时候月娘已经轻启歌喉,唱出了第一句:”君如天上月……“月娘的歌喉真是美啊……美得如珠似玉,只这一句便教人听得痴了似的……我心里怦怦直跳,终于可以瞧见这位贵客长什么样了,真是又欢欣又鼓舞又好奇……舞伎们含笑转过身来,我和李承鄞也转过身来,同所有人一起放低手中的纨扇,只是我一放下纨扇就傻了。
完完全全地傻了。
不止我傻了。
李承鄞一定也傻了,其他人都已经踏歌而舞,就我和他半拧着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因为这位贵客我认识,不仅我认识,李承鄞也认识。
何止是认识啊……天啊……给个地洞我们钻进去吧……皇上……您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身边的舞伎随着乐声彩袖飘飘,那些裙袂好似回风流雪,婉转动人。就我和李承鄞两个呆若木鸡,悠娘拼命给我使眼色,我使劲拧了自己一把,然后又使劲拧了李承鄞一把……这会不会是在做梦?这一定是在做梦!
陛下……父皇……怎么会是您啊?您您您……您置儿臣与殿下于何地啊……我要钻地洞……幸好陛下不愧为陛下,就在我们目瞪口呆,诧异极了的时候,他还特别淡定地瞧了我们一眼,然后拿起茶碗来,浑若无事地喝了一口茶。
李承鄞最先醒悟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然后随着舞伎一起,翩然踏出踏歌的步子。这一曲踏歌真是跳得提心吊胆,忐忑不安。我一转过头来,发现月娘也认出了我,正睁大了双眼瞧着我。我冲她抛了个媚眼,她瞪着我,我知道她怕我搅了贵客的雅性打死我也不敢在这位贵客面前胡来啊。
好容易一首曲子完了,月娘笑着起身,正要说什么,贵客已经淡淡地道:”这踏歌舞得不错。“曲鄙姿薄,有辱贵人清听。”月娘婉转地说道:“不如且让她们退下,月娘再为您弹几首曲子。”
贵客点点头:“甚好。”
月娘刚刚松了口气,贵客却伸出手指来,点了点:“叫这两名舞伎留下来。”
贵客的手指不偏不倚,先点一点,指的李承鄞,后点一点,指的是我。我估计月娘都快要昏过去了,连笑容都勉强得几乎挂不住:“贵客……留下……留下她们何意?”
此二人舞技甚佳,留下他们斟酒。“贵客发话,安敢不从。于是,月娘心怀鬼胎地瞧着我,我心怀鬼胎地瞧着李承鄞,李承鄞心怀鬼胎地瞧着陛下,而陛下心怀……咳咳,心怀坦荡地瞧着我们。
总之,所有人退了出去,包括奏乐的丝竹班子。屋子里头就留下了我们四个人,心怀鬼胎,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贵客吩咐:”月娘,去瞧瞧有什么吃食。“这下子月娘可又急了,瞧了我一眼,又瞧了贵客一眼。见贵客无动于衷,而我又对她挤眉弄眼,月娘委实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可是又怕那位贵客瞧出什么端倪,于是她终于还是福了一福,退出去了。
我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倒不是吓的,是累的,刚才那支踏歌跳得可费劲了,悠娘手底下的舞伎都是京中有名的舞娘,为了跟上她们的拍子,可累坏我了。
李承鄞同我一样长跪在那里,屋子里的气氛,说不出的诡异,诡异,诡异。
不会又要罚我抄书吧?我苦恼地想,这次我的乱子可捅大了,我带着太子殿下来逛窑子,被皇帝陛下给当场捉拿,要是罚我抄三十遍《女训》,我非抄死了不可。
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陛下他也是来逛窑子的啊,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那么他总不好意思罚我抄书了吧。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终于听到陛下发话了,他问:”鄞儿,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斜着眼睛看着男扮女装的李承鄞,陛下这句话问得真是刁钻,要是李承鄞把我给供出来了,我可跟他没完。
幸好李承鄞理直气壮地答:”只是好奇,所以来看看。“陛下指了指我,问:”那她呢?“李承鄞再次理直气壮地答:”她也好奇,于是我带她一同来看看。“够义气!我简直想要拍李承鄞的肩,太够义气了!就凭他这么够义气,我以后一定还他这个人情。
陛下闲闲地”哦“了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夫妻同心,同进同出。“李承鄞却面不改色地说道:”敢问父亲大人,为何会在此?“我没想到李承鄞会这般大胆,既然大家都是来逛窑子的,何必要说破了难堪。没想到陛下只是笑了笑,说道:”为政不得罪巨室,身为储君,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明白?“”陛下的教诲儿臣自然谨遵,可是陛下亦曾经说过,前朝覆亡即是因为结党营私,朝中党派林立,政令不行,又适逢流蝗为祸,才会失了社稷大业。“我觉得这两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这两个人哪像在逛窑子啊,简直是像在朝堂奏对。我觉得甚是无趣,陛下却淡淡一笑,说道:”唯今之计,你打算如何处置?“”翻案。“陛下摇头:”十年前的旧案,如何翻得?再说人证物证俱已濒茫,从何翻起?“李承鄞也笑了笑:”物证么,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人证……父亲大人既然微服至此,当然也晓得人证亦是有的。“陛下却笑着叹了口气:”你呀!“好像是每次我闹着要骑那性子极烈的小红马,阿爹那种无可奈何又宠溺的语气。想起阿爹,我就觉得心头一暖,只是眼前这两个人说的话我都不懂。没过一会儿,突然听到脚步声杂沓,是相熟的歌伎在外头拍门,急急地呼我:”梁公子!梁公子!“陛下和李承鄞都瞧着我,我急急忙忙爬起来:”出什么事了?“”有人闯进坊中来,绑住了悠娘,硬说悠娘欠他们银子,要带悠娘走呢!“我一听就急了:”快带我去看看!“李承鄞拉住我的胳膊:”我同你一起去!“我回头看看陛下,低声道:”你陪父皇在这里!“陛下却对我们点点头:”你们去吧,我带了人出来。“我和李承鄞穿过廊桥,一路小跑到了楼前,只听一阵阵喧哗,还有王大娘的声音又尖又利:”想从我们坊中带走人,没门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首的泼皮是个胖子,生得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留着两撇八字胡,贼眉鼠眼,长得一看就不是好人。我一看这个胖子就怒了:”孙二,怎么又是你!“说到孙二这个人,还是打出来的相识。孙二是专在酒肆赌坊放高利贷的,有次我遇上他逼一对孤儿寡母还钱,看不过去出手跟他打了一架,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从此孙二就给我三分薄面,不会轻易在我面前使横。孙二眨巴着眼睛,认了半晌终于认出我来了:”梁公子……你穿成这样……哈哈哈哈……“我都没想起来我还穿着女装,我毫不客气一脚踏在板凳上,将裙角往腰间一掖:”怎么着?要打架?我扮成女人也打得赢你!“孙二被我这一吓就吓着了,挤出一脸的笑容:”不敢,不敢。其实在下就是来讨债的。梁公子,这个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悠娘她一不是孤儿,二不是寡妇,三没病没灾的,你说她欠我的钱,该不该还?“我问悠娘:”你怎么欠他钱了?“悠娘原是个老实人,说道:”何曾欠他的钱?不过是我同乡夫妻二人到上京城来做点小生意,没料到同乡娘子一病不起,又请大夫又吃药,最后又办丧事,找这孙二借了几十吊钱。孙二说我同乡没产没业的,不肯借给他,非得找个人做保,我那同乡在上京举目无亲,没奈何我替他做了保。现在我同乡折了本钱回老家去了,这孙二就来向我要钱。“我听得直噎气:”你这是什么同乡啊?赖账不还还连累你……“孙二手一扬,掏出借据:”梁公子,若是孤儿寡母,我也就放她们一马。反正咱们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他一念诗我就发晕,身后的李承鄞”噗“一声已经笑出声来,孙二却跳起来:”哪个放屁?“”你说什么?“李承鄞脸色大变,我拉都拉不住,殿下啊别冲动别冲动。
孙二扫了李承鄞一眼,却对我拱了拱手:”梁公子,今日若是不还钱,我们就要得罪了。“”她是个保人,你要讨债应该去找她同乡。“李承鄞冷笑一声,”《大律》疏义借贷之中,明文解析,若借贷者死,抑或逃逸,抑或无BbS。JOET力偿还,方可向保人追讨。“孙二没想到李承鄞上来就跟他讲《大律》,眨巴着眼睛说:”现下她同乡不就是跑了,难道还不是逃逸?“”谁说她同乡是跑了,她同乡明明是回家去了,你明知借债人的去向,为何不向其追讨,反倒来为难保人?“”那她同乡去哪里了我如何知道……“李承鄞将悠娘轻轻一推:”你同乡家住何方?“悠娘都快傻了,结结巴巴地答:”定州永河府青县小王庄……“李承鄞说:”行了,现在借债人地址确切,你要讨债就去找他讨债,不要在这里闹事。“王大娘趁机插进来:”我们姑娘说得是,你要讨债只管向那借钱的人讨去,为什么来坊中跟我们姑娘闹事。快出去!快出去!快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推推搡搡,孙二和几个泼皮被她连哄带推,一下子就推出了大门。孙二在外头跳脚大骂,王大娘拍着李承鄞的背,得意地说:”好姑娘,真替妈妈争气!你是悠娘手底下的孩子?这个月的花粉钱妈妈给你加倍!“我在旁边笑得打跌,那孙二在外头骂得气急败环,却又无可奈何。我看着他突然对手底下的人招了招手,几个人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就分头散去,我不由得道:”哎哟不好,这孙二只怕要使坏。“”关上门!关上门!“王大娘连忙指挥小子去关门,”别再让他们闹进来。还有我那两盏波斯琉璃灯,先把灯取下来再关门,明天就是灯节了,这灯可贵着呢,千万别碰着磕着了……“这边厢还在闹嚷嚷摘灯关门,那边厢孙二已经带着人气势汹汹地回来了,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竹筒,也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王大娘一见就急了,撵着小子们去关门,门刚刚半掩上,那些无赖已经端起竹筒就泼将出来,只见拨出来黑乎乎一片,原来竹筒里装的全是黑水。大半黑水都泼在了门上,正关门的小子们闪避不及,好几个人都被溅一身漆黑的黑水,而王大娘的裙子也溅上了,气得王大娘大骂:”老娘新做的缂丝裙子,刚上身没两日工夫,这些杀千刀的泼皮……看老娘不剥了你们的皮……“王大娘待要命小子们开门打将出去,那孙二早和那些无赖一哄而散,逃到街角去了,一边逃还一边冲王大娘直扮鬼脸,气得王大娘又叫又跳又骂。
悠娘上前来替王大娘提着裙子,仔细看了又看,说道:”妈妈慢些,这好像是墨汁,用醋擦过,再用清水漂洗就能洗净。妈妈将裙子换下来,我替您洗吧……“王大娘扶着悠娘的手,犹在喃喃咒骂:”这帮无赖,下次在遇见老娘看不打杀他……“一边说,一边又命人去擦洗大门。奈何那簇新的榉木大门,只刷了一层生漆,竟然一时擦拭不净。王大娘瞧着小子擦不干净,愈加生气。我看那墨迹已经渗到门扇的木头里去了,突然灵机一动,便唤身边站着的一个小使女:”把燕脂和螺子黛取来。“悠娘瞧了瞧我的脸,笑着说道:”梁公子扮起姑娘来,真是十足十的俊俏,便是不化妆,也要把咱们满坊的姑娘比下去。“我笑嘻嘻地拉着李承鄞:”这儿有个比我更漂亮的,快去取来我好给他好生画画!“李承鄞又气又恼,甩开我的手,使女已经捧着燕脂和螺子黛过来,我将盒子塞在他手里,说道:”画吧!“李承鄞瞪着我说:”画什么?“我没好气:”上次你的瑟瑟用白纨扇打死一只蚊子,你不是替她在扇子的蚊子血上画了一只蝴蝶?你既然有本事画蝴蝶,今天自然有本事画这门。“李承鄞”哼“了一声,我看他不情愿的样子,便踮着脚攥着他的领子说:”你要是不肯画这门,我可要把后楼贵客的事嚷嚷出来!“李承鄞又瞪了我一眼:”你敢!“我一张口就叫:”大家快去后楼看皇……“最后一个字硬被李承鄞捂住我的嘴,不曾叫出来。他不用笔,立时用手抓了燕脂,门上画了个大圆圈,然后把里头填满了燕脂。再接着拿了螺子黛,在那墨迹上点点画画,我很少看到李承鄞画画,更甭提用手指头画了,周围的人都啧啧称奇,我也觉得好奇极了。只见李承鄞以手指勾转,涂抹间不逊于用笔,甚是挥洒如意,渐渐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后一一细细添补,周围的人不由都屏息静气,看他从容作画。
最后终于画完了,一看,哇!墨迹被泼成大片山峦,水雾迷茫露出重峦叠嶂,然后青峰点翠,山林晴岚,红日初升,好一副山河壮丽图。
王大娘拍手笑道:”这个好,这个真好!我原出了重金请西坊的安师傅,待灯节过了来替我画门,原是想画一副踏歌行乐图,这一画,可比安师傅画得好!“那当然,身为当朝太子,自幼秉承名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会,无一不精,自然要比那些画匠画得好太多。
李承鄞亦十分得意,撒着两手端详了片刻,又拿起那螺子黛,在画旁题了三个大字:”泼墨门“。三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我虽然不懂书法,也觉得气势非凡。李承鄞亦觉得意犹未尽,又在底下题了一行小字落款:”上京李五郎“,方才掷去螺子黛,道:”打水!净手!“王大娘眉开眼笑,亲自打了水来让他洗手。我也觉得好生得意,虽然当初阿爹十分不情愿将我嫁到中原来,可是我这个夫婿除了骑马差点儿,打架差点儿之外,其实还是挺有才华的。
我们洗完了手,王大娘又唤人烧点心给我们吃,忽然她疑惑起来,不住地打量李承鄞。我怕她瞧出什么端倪来,正待要乱以他语,忽然听到院后”嗖“的一声,竟是一枚焰火腾空而起。那枚焰火与旁的焰火并不相同,不仅升得极高,而且笔直笔直腾升上去,在黑色的天幕中拉出一条极高的银白色光弧,夹带尖锐的哨音,极是引人注目。一直升到极高处,才听到”砰“一声闷响,那焰火绽开极大一朵金色烟花,纵横四射的光羽,割裂开黑丝绒似的夜色,交错绽放划出炫目的弧迹,炸出细碎的金粉,久久不散,将半边天际都映得隐隐发蓝。
李承鄞却脸色大变,掉头就向后楼奔去,我来不及问他,只得跟着他朝后头跑去。他步子极快,我竟然跟不上,上了廊桥我才发现事情不对,院子里静得可怕,廊桥下趴着一个黑衣人,身下蜿蜒的血迹慢慢淌出,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为什么这里会有死人?我来不及多想,大声急呼:”阿渡!“阿渡却不应我,我连叫了三声,平日我只要叫一声阿渡她就会出现了,难道阿渡也出事了?我心跳得又狂又乱,李承鄞已经一脚踹开房门,我们离开这屋子不过才两盏茶的工夫,原本是馨香满室,现在扑面而来的却是血腥,地上横七竖八躺倒着尸体,全都是黑衣壮汉。李承鄞急切地转过屏风,帷帐被扯得七零八落,明显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恶斗。榻上的高几被掀翻在地上,旁边的柱子上有好几道剑痕,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这里死的人更多。有一个黑衣人斜倚在柱子上,还在微微喘息,李承鄞扑过去扶起他来,他满脸都是血,眼睛瞪得老大,肩头上露出白森森的锁骨,竟是连胳膊带肩膀被人砍去了大半,能活着真是奇迹。李承鄞厉声道:”陛下呢?“那人连右胳膊都没有了,他用左手抓着李承鄞的胸口,抓得好紧好紧,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声音嘶哑:”陛下……陛下……“”是谁伤人?陛下在哪里?“”蒙面……刺客蒙面……刺客武功惊人……臣无能……“他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指着洞开的窗子,眼神渐渐涣散,”……救陛下……陛下……“李承鄞还想要问他什么,他的手指却渐渐地松开,最后落在了血泊中,一动不动。
李承鄞抬起眼睛来看我,我看到他眼中全都是血丝,他的身上也沾满了血,到处都是死人,我也觉得很怕。我们离开不过短短片刻,刺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杀了这么多人,而且这些人全都是禁军中的好手,陛下白龙鱼服,一定是带着所有武功好的护卫。现在这些人全都被杀了,这个刺客武功有多高,我简直不能想象。可是李承鄞拾起一柄佩剑,然后直起身子,径直越过后窗追了出去。
我大声叫:”阿渡!“阿渡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非常担心阿渡的安危。我又担心李承鄞,刺客的武功这么高,要杀掉我和李承鄞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拾起血泊中的一柄剑,跟着也翻出了后窗,心想要杀便杀,我便拼了这条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