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1 / 1)

府院内诚如每一个晴夜,水塘月色,满院波光,山中夜里虫鸣缭缭,平日里我嫌它们扰人,此刻反倒期望这些吟蛩能够叫得更欢快些,更大声些,最好铺天盖地,覆住这尴尬境地。

我在夜色里静默了大半响,还是道出了心里的话:“正神大人,您若是并非想对小仙我好,当真不必强装,您也累我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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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还想对他道若他心急地需取回元丹,我哼也不会哼一声就还给他。但仔细想了想,我似乎还没那个舍身取义的高尚情操,我怕死,怕魂飞魄散,怕得很。

炳灵公不答,只是哂笑,伸长手轻轻拨开我扶在杯上的酒,又将酒杯给拾了去,仰起脖子给灌了下去。

我忙道:“大人,这酒虽不烈,但也经不起这般喝法。”

炳灵公抬眼看着我,又满上一杯,推到我面前,谦柔问道:“你不陪我一同喝?”

见我举杯饮下,他又笑起来,声音柔和道:“即便我现在告诉你我是真心待你,只怕你也不会信,所以随你作那般想罢。”

随后他一杯我一杯,我从微醺浅醉喝到千觞赭颜,第二日醒来,连他是什么时辰里离去的都不太清楚。

火德星君这趟差事果然耗费的时日有些长,当我再次吃完了一盒珠糖,却迟迟不见容箜送来,不得以只好自己又跑了几趟天医星君那。无一例外次次都被抓去当苦力,不是整理药房就是修缮屋顶,我问天医星君这些都可以使仙术来完成,何以一定要小仙亲手来做。

糙老头子笑得干干瘪瘪的,“诶,年轻人要多锻炼锻炼嘛。”

后来几次我便想明白了,他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困住我,好有个伴好生聊聊天。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下)

天医星君和木府一样都是话痨的性子,老头子聊得最多的无外乎还是火德星君,似乎他觉得我和火德的关系热乎,便总同我谈起他。说火德星君从小就多不讨人喜欢,整天一副恹恹样,见谁都不爱多说两句话,也就对他娘亲会黏乎些。又说火德星君小时荒于修行,课业落得千丈,还常常逃堂,跑到他这来呼呼大睡一通,这等胸无大志的模样,和如今的高高在上的正神之姿真是相差万里。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权当逸闻听着,倒也挺有意思。

当一盒珠糖再次见了底,我心底叹了口气,想我为人时便是个药罐子命,如今做了神仙仍旧需要日日用药养着,这条命就和药给杠上了。

盘算着过几日又得再去一趟天医星君那儿,心中还在猜测这次天医星君那老头又会让我去干些怎样的苦力活,火德星君却施施然地出现在我面前,咯哒地搁下一盒珠糖。

有些时日未见,他傲戾气不减,仍是冷眉冷眼的模样,倒是多了一分疲色,想来此番差事颇是劳神劳力。

我朝他行了个礼谢过了他,又同他道:“以后小仙便自己去天医星君那取吧,不劳烦正神大人和容箜仙子劳心费神来送了。”

火德只是淡淡道:“无碍,不费什么气力。”

我便欣欣然受了,其实我也不过是说番客气话,他若拒绝更是随了我的意,毕竟朱厌还指望着时不时能见上容箜一面。

火德说天帝陛下那还等着他去复命,也不多留,连坐也没坐一会便离开了。

炳灵公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着一身鸦青长衫,衣沿滚着银丝花纹,乍一看衬得他眉目略显深沉。

他捧着一方约莫能盛二斤酒的小酒坛子,抬起朝我示意了下,道:“那日喝了你一坛酒,今日是来还的。”

我万般不愿见他,此刻也还是只能道:“正神大人太过客气了。”

他走过来,将酒坛置在石桌上,又对我道:“只是不知这酒能否比得上你这儿的青梅酒来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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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神大人带来的酒,必然是上乘佳酿,比之小仙这儿的怕是好上不止千倍。”

他听闻一笑道:“静北,上次你同我道要我不必强装对你好,其实你也何必强装对我恭敬,你说着累,我听着也累。年年日日,所有人在我面前都用和你同样的语气说着同样的话语,我不想抽空来你这儿一趟,听到的仍旧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虚辞。”

我心头咯噔了一下,不知作何回应,不由得发呆了半会,方回过神者者道:“小仙现下便想尝尝大人这酒,不知大人可否赏光陪同?”

炳灵公翻手掏出两口小巧白玉酒杯,拂衣坐下,边道:“本就有此意。”

神仙们日日散漫,最大的共同爱好莫过于喝酒下棋,承了木府的福,我虽大部分时日都在山中度过,不过仍算是尝遍昆仑仙境上的美酒。今次这酒,刚一入口,我便品尝出不太对劲。

“这酒......?”我皱起眉头看向杯中。

炳灵公抬眼看我道:“怎么,不合真君口味?”

“非也非也,”我微一摇头,捋了捋舌尖上沾的酒滴,又细细回味了番,“酒是好酒,可是,不太像是昆仑仙境上所酿的啊?”

炳灵公弯了弯嘴角,竟冲我眨眨眼:“难道我带来的酒,就非得要是昆仑仙境上的真君才觉得满意?”

我赶忙辩解道:“自然不是,只要是好酒,莫管哪的,小仙都喜欢得紧。”

他手中把玩着酒杯,嘴里轻声念道:“况有台上月,如闻云外笙。不知桑落酒,今岁与谁倾。”

我诧异道:“莫非这是凡间的桑落酒?”

炳灵公以指节轻击台面:“正是。”

桑落酒是酒中名品,在凡世便是达官贵人也不容易喝得到,当初有人送了我爹一坛,老头子不舍得喝,封在酒窖里。我听说这酒其味香美无比,饮之“醉而经月不醒”,心中难耐,非得要试上一试。寻了一日父亲不在府上,偷偷跑到酒窖里揭了封,掏出这坛酒藏在衣里带回了房间。那时我自以为自己酒量千杯不倒,原本侥幸地想待我将这酒喝得精光,即便父亲发现酒被偷了,也无法证明是我偷的。谁知虽非经月不醒,倒也真是让我十足大醉了一场,下人来唤我用膳时见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吓了一跳,赶紧去禀告了我爹娘,偷酒的事没出半日便曝了光,我爹一面心疼他的酒,一面狠狠训了我一番,若不是看在我身子骨弱的份上,怕是连家法都要祭出来。

后来宋子灼还嘲笑我,问我知不知道此酒的别名之一便是“擒奸酒”,我还傻傻地问他为何。他便笑道:“说有贼盗取了这酒,偷来后心痒难耐,当时便饮,一饮即醉,于是皆被擒获,所以人们又叫这酒为擒奸酒。看来如今这名也真应验在了少爷你身上了。”

我羞愤难当,说此生再也不碰这酒。

炳灵公看了我一眼,知我想起了过往,道:“你可是说过再也不碰这酒了。”

我一挑眉道:“诶,我当时可说的‘此生再也不碰’,须知我那一生本就过完了,如今早就不知是哪一生了。”

低头啜饮了一口,低声说道:“想不到正神大人还记得那些事。”

他浅浅笑了笑道:“活得太久,如今算下来,除了回忆,便也没捞得什么东西了。”

许是有了难得一品的好酒,这顿喝得尽兴。只是不知是否是如今我果真酒量大涨,还是因了这神仙躯体,喝了半坛子桑落酒,也没有醉倒。夜里坐在院中,看天街如水,银河镶空,脑袋清醒得很。杯觥交错时和炳灵公聊起往事,面上相谈甚欢,心里却比之前更加不愿再见到他。

少年时气盛,喜欢一个人,便可不顾一切不计羞臊地冲上去。那时不羡桃溪不慕长生,全是因为宋子灼在我身旁。如今活得久了些,心境也淡了,终是不想再踏那一滩浑水,明知不可为,就不会再非要为了。

我宁愿自己陷在云烟里不成佛,也不愿犯了深情伤筋动骨。说到底,炳灵公之所以会予我好,还是承了那颗元丹。年少时可以意气用事,老了会顾虑良多,怕苦怕痛,怕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