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这个,尤策神色变得奇怪。他盯着张寻崇看了一会,眼神忽然悲伤起来,叹出一口气,摸起脸上刚愈合的伤痕,说道:“半年前,你临走时,一直在说‘祭坛’,却支吾吐不出完整词句来,我原先一直没放在心上。哪想到过了段日子,我也意外受伤,被苗千户调去押罪阁。我跟着队伍将炎人带去了祭坛,之后就看到……”话说到这,尤策再发不出声音,就像张寻崇当时那样。
这个秘密就像被谁锁住了似的,尤策试了两次,只能发出奇怪的声音,再也说不下去,有些恼火。
张寻崇知道尤策必定也亲眼见到了国师的以命续命之术,示意他无需多言,彼此心底一清二楚。
尤策呼出一口气:“我原以为这些炎人不过是会被押去矿场做采矿一类事情,狗日的没想到比这个还要糟糕。那里面竟然还有孩子,年纪才和我家娃差不多大……这事、这事就像老天爷给我开了个玩笑一样。我逃回家时,发现我的娃竟也毫无征兆地变成了炎人。”
张寻崇心里一惊,大概猜出了尤策离开的原因。缉火营的规矩是无论男女老少,凡是炎人一概活捉。
可是谁会忍心对自己的亲骨肉下手。
有些事情,若非真切地发生在自己身上,是很难醒悟看透的。尤策目睹了祭坛里发生的一切后,下手一定会有顾虑,再无可能心无旁骛地捉拿炎人了。
“之后我决定带着家里人迁到这里。”尤策叹气,“我们连夜收拾行李,结果被苗秋夏抓了个正着。她不相信我的解释,却还是叫我快滚。”
张寻崇问:“你把真相与她说了?”
尤策摇头:“我哪说得出来那个,我只是说家中双亲重病,需要人照顾。临行时我只提醒她说祭坛里有妖邪作祟,吃了好多人命。”
苗秋夏这个人,赏罚分明,办事一丝不苟,对一干属下要求极高,张寻崇与之相处两年,还没摸清她的脾性,这样轻松把尤策放走,不太符合她的作风。
张寻崇无法过多揣摩她的想法,最后,只是又问:“你又怎么会为景王办事?”
“我媳妇家的祖宅就落在这,来这没多久,王府管事找到了我,我也不清楚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底细的……而且我来了才知道,原来景王早已暗中将赤蛇教收入囊中,建造炎人军队,”尤策咬牙,有点不愿意说下去了。
他应当跟张寻崇一样,被楚钊用什么堵死了退路,威逼利诱,这才妥协的。
楚钊城府太深,且手段高明,张寻崇和尤策都不过平民百姓,再如何斗,也终究斗不过他。
两人之后便聊着闲话出了王府,走到临近匠坊的岔路才分开。尤策明日就要启程去宜水,眼下要回家收拾一些东西,哄哄孩子,陪陪妻子。
张寻崇意外见到故人,心情大好,回到匠坊刚坐下,吕飞寒就带着薛小雁走过来。薛小雁拿出了一卷充满药香的纱布交给了张寻崇,
张寻崇看看纱布,看看吕飞寒:“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把你的伤势告诉了小雁,她执意要送你这个。”小孩道,“这个纱布兴许会能帮助伤口愈合。”
男人挑起眉毛,问他为何要将二人之间的秘密告诉别人。吕飞寒挺起胸膛,朗声道:“我想要小雁和我一起吃好吃的!”
这理由还挺充分。
张寻崇被吕飞寒搞得哭笑不得,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对着小孩脑瓜弹了一指头,算是惩罚。
薛小雁到底性子沉稳,有担当,承诺道:“寻崇哥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不像吕飞寒这小子的不靠谱,张寻崇还是相信薛小雁的。男人给了她二钱银子,叫她带着吕飞寒去随意买点零嘴,解解馋,顺便把嘴堵住。
第53章 五十一
匠坊里几乎没人,薛妙带着几个工匠去海边给人家的渔船修东西去了,张寻崇一个人无事可做,干脆把坊里外都打扫了一通,时间飞逝,再抬头天已经半黑了。
两个孩子得了钱,又没了管束,在外面不知疯去了哪里,临近晚上才回来。
吕飞寒一回来,双眼放光,拉着张寻崇胳膊就要往外冲。
“这是干嘛?”张寻崇一头雾水。
“刚刚路过百通街,那里可热闹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吕飞寒兴奋道。
薛小雁补充了一句:“那边似乎要举行什么祭祀。”
祭祀?张寻崇立刻想到了湖心亭上楚钊对沈薪所说的祭祀。
他知道楚钊有谋逆的想法,却不懂他为何选择在这个节骨眼举行祭祀仪式,分明应该先把关外的戎胡祸乱平定,稳定人心才是。
张寻崇也是满心好奇,想摸清楚钊的算盘,便跟着两个孩子出了门。
宥泽城布局松散,占地颇广,内有一条能通向市坊各处的繁华街道,叫做百通街,周围商铺数量繁多,最是热闹。街中段有一块极宽阔平坦的地方,是特意空出来的,七日一次的大集就办在这里,此外的寻常时间会在这举办杂耍、斗偶的出会,宽阔得能容纳近千人。
现在,这里的地摊行当已被全部清走,空地正中架了一座巨大的圆形祭台,台子搭得匆忙却不简陋,外围站了一圈带刀侍卫,不让好奇的群人过分靠近高台。
几个带刀侍卫看衣服纹饰果真是王府的人,张寻崇环视一圈,还发现了不少混在人群中的捕快。这阵仗真是不小。张寻崇吩咐两个小孩待在自己身边别走太远,说话间,因好奇而驻足的人群忽然从右边拥挤起来,直接把男人挤了个趔趄。
张寻崇稳下身体,顺着拥挤方向望过去,就见几个捕快分开人群,让出一条空道,道路尽头走来了几十个人。这些人中为首之人高举着一面黄色祭幡,身后每隔一人,便有一面祭幡,两面幡旗之中的人手托供品,走至祭台前便两两分开,从左右绕过,最终合围成一个完整圆圈。
高台有三丈宽,中间却挖出了一个足有两丈宽的坑。祭台走上一人,在所有人都已经裹上棉服大氅的天气下,这人只着黑色绣纹滚边的石青锦袍,风骤然而起,刮得衣袂翻飞。他头戴一只黑色面具完全遮住了面容,面具图案怪异,獠牙外翻,像是某种兽类,不靠近了瞧也辨不出来。
那人没说话,只是站了一会,不消片刻,楚钊才迟迟现身。
景王一身乌色冕服,面如冠玉,气势卓绝,腰悬描金玉佩,却未戴冕冠。楚钊来此地已有月余,不少百姓是头一回亲眼见到王爷,见他身形颀长挺拔,风姿不凡,人群中时不时发出惊叹赞美之声。
楚钊眼神扫过台下无数百姓,缓缓开口。他说自己因先帝薨逝哀恸万分,本想守丧三年,可近日戎胡频频侵犯边关,劫掠商队,日益猖獗,无法尽孝,便想先携宥泽百姓设祭祀之典奠慰先帝列祖,待平定外族之乱后,再去挂孝服丧。
可从来没有王宗贵族会携百姓祭奠先祖,此话一出,无数人倒吸了一口气,吃惊于楚钊这一番举动。
天色渐晚,张寻崇抬头,发现头顶凝起乌云。
楚钊话落,十个身穿赭赤色衣衫,头戴红色面具的人将祭坛正中的坑围住。他们齐齐抬手,拳前喷出汹涌火焰,点燃了坑中薪柴,火势迅速蔓延,瞬间燃起巨焰。
这些人都是炎人。
皇室祭典中除祭天神地祇以外,还会祭火,那簇火取自一百五十年前天坠地之时,是最后一缕残火,一直被供奉在祭坛,直至今日。太祖皇帝登基后,想到女娲造人时在泥土里掺入了星火碎屑的传说,便认为它与那一炉焚烧邪祟的天火同源,带来灾厄的同时,更给予万物新生,也是人之本源,应当心生敬畏才是,便年年祭拜,以求国运昌盛。
这种炎人点燃的火焰可远不及那一捧天火,据说祭坛中的天火早已与帝王气运相连,天命所归之人甚至可以从中得到先帝启示。
但这仅是玄之又玄的传言罢了,对于这等内容人们大多把它当作故事讲给自家孩子。楚钊拿十个炎人来凑火,估计也只是走走样子,怎可能和王都之内的天火祭坛相提并论,但在寻常百姓看来,已是很了不得了。
楚钊开始诵念祭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