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意外?!”

结果,瑞贝卡经理被暴怒的我赶出了病房。

那之后我抽空向艾特里斯的总经理发起投诉,她再也没露过面。我原以为瑞贝卡的事儿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因此在收到午餐邀约时着实吃了一惊、厌恶不已。

信息中的午餐地点位于热门商圈,一间向来以预约困难著称的日本餐厅。我本打算拒绝,丽塔也建议我这么办,但从选址中我多少读到了瑞贝卡的诚意,最终改了主意,同意赴约。

一开始,我以为我做了正确的决定,因为在这一餐开始不久,瑞贝卡就用又细又轻的嗓音道歉,声称之前被魔鬼蒙蔽了心智,犯下大错。那模样实在诚恳和气。几贯寿司下肚,我品尝着主厨推荐的佐餐酒,她转向正题作为弥补,希望能为我介绍一个天大的良机。

关于这“天大的良机”,她如此解释:乌鸦的病太叫人心焦,而圣马丁医院又并不以神经科见长,她百般辗转,联系上了恩典医疗中心的人脉:一位方才回国、资历了得的神经科专家。铑∕A′銕∧缒∠更裙九二﹤肆衣′五?期∕陆五?肆‵

“想想看,没准乌鸦有望被医好呢。”

她承诺我随时可以带乌鸦前去就诊,还提到那儿有着不亚于圣马丁的特需病房,她会留心叫人打点,乌鸦势必住得如在家一般舒适。

乌鸦的病一直令我头疼,瑞贝卡的提议听起来着实诱人。然而幸好!我面对的是个喜欢与食客攀谈的主厨:“那儿条件确实不错,”他把海胆军舰放到台上,自然地接起话,“老法林真舍得给后代投资哪。”

海胆从上桌的一刻开始悄然融化,我知道我应该马上把它放入口中,但只是盯着。老法林,老法林!从这姓氏所能导向的结论再清楚不过。

“啊,非常好,非常好。棒极了。”我看了一眼杯里的佐餐酒,“新的特需病房,新的医生。”

瑞贝卡向我露出微笑,我也向她微笑,接着把酒水狠狠泼到她的脸上,“还有新的折磨,是不是?!多天才的主意呀,把乌鸦送到法林家的产业,以便文森特大动手脚?!”

在主厨与其他客人错愕的注目礼下,我愤然离席。

另一件小事紧跟在这一件之后。过了两天,我在病房与丽塔回忆瑞贝卡的混账邀约,提及她是如何伪装得仿佛与我同一阵营,引诱我把乌鸦送进魔窟。就在此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一道在我不想听见的排名中位列第二的声音响了起来:“冒昧打扰。”

曼登·埃文斯。

他穿了一件贴身的黑衬衫,一瞧就叫我想起那晚乌鸦躺在医务室床上的情形。我心里警铃大作,只叫他直报来意,于是曼登先拿出一张酒会邀请函,上头印着灰鹰俱乐部的名号,接着打开他带来的薄礼盒,里头盛着配有抽带的长方形绒袋。到那一步我已经对这东西的真面目有了猜测,随后曼登把内容物从袋子里抽出来灰鹰俱乐部创办七十周年限定画集。

“文森特先生希望以此薄礼表示歉意。”在简单的介绍与展示后,他带着与这藏品配套的微笑说。

一眼瞧去,扉页的签名里有数个我向往已久的名姓,使得我沉默了半分钟,又半分钟。丽塔并不清楚画集的具体价值,但从我的脸色读出迟疑,替我开腔了:“好吧,把它放到”

“不必了。”我拦住她,又朝曼登摆了摆手,“拿走它……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

曼登凝望着我,我已打定主意,无论他如何劝说都死咬拒绝,但出乎我的意料,他轻轻点了点头,把画集与邀请函收了起来:“明白了。”曼登说,又同我们闲谈两句无非是天气之类的陈词滥调就离开了。

短暂的发愣后,我打算把这事儿抛之脑后,去瞧瞧乌鸦的状况。还没走到床边,丽塔的声音从门口响了起来:“卡琳?他把东西留在这儿了。”

离开时,这位生活助理先生以魔术般的手法把礼物放在了门口的矮柜上,我们竟谁也没瞧见。

我早该知道,他就是那种主人一旦下令就非要完成不可的角色。丽塔问我打算把它们怎么办,我犹豫片刻:“就放那儿,别管它。”之后塞拉也发现了这两个新物件,又来问我,我本想拿不知道搪塞过去,可一想那样塞拉也许就要把它们丢弃了,又于心不忍,“……文森特的助理忘在这儿的。”最后我说。

“噢,”塞拉说,“那么我保管起来,等那位先生回来取。”

我看着她收起那两样东西,一直看着,之后再也没见过它们。真希望那本画集到了好心人的手里。

瑞贝卡突然的邀约与曼登的造访存在时间上的巧合,我不得不怀疑这两件事有着某种秘密联系。从此联想下去,唯有一个名字浮现水面。然而这终归是猜测,说到底,我一点儿证据都没有。

眼下,我所能想到的办法只有远离这一切。

乌鸦出院后,在丽塔的介绍下,我带他到了另一家会员制俱乐部就职。总经理热情迎接了我,不过,新俱乐部的规模不比艾特里斯,没有客房区,也没有全天开放的自助餐厅,乌鸦连着几个晚上和衣睡在员工休息室,黑眼圈都加重了。

再三考虑后,我把他接回了自己的住处。

乌鸦被我安排在家里的客房,一间打理温馨的房间,往常我的朋友过来时都在此处留宿。我给他讲解附近的设施、最近的超市和餐厅,还为他安排了一个闲差:给院子除草和浇花。当天乌鸦就开动了除草机,他似乎挺习惯这活儿,把院子清理得甚是整洁。“以后你就是我的专用园丁啦。”我跟他打趣,“别担心,我会付工钱。”他望着栅栏上的野鸟,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下午难得放晴,画廊的朋友打来电话,上次我浑浑噩噩的拜访竟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邀请我吃个下午茶,还有些经营上的烦恼想与我一叙。

我欣然应下。临走前,看到乌鸦在院子里修树,身上穿着我临时给他买的衣服,袖子有些短,露出了半截浅蜜色的手臂;几只胆大的野鸟在附近蹦跳,把他当一支无害的稻草人。

那就是我记忆里,乌鸦最后一次尚能与未来联系起来的模样了。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准备早餐,一眼瞧见客厅角落悄然伫立的背影。“怎么啦?”我极力忽视心中涌现的坏预感,上去轻轻拍了下乌鸦的肩膀,他转过头,额头带着一块撞伤的红色痕迹。

“你肯定是睡迷糊了。”我笑着说。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不可能。

我亲手带乌鸦来到餐厅,同他聊天,一块儿吃饭。相安无事的早餐过后,他端着碗碟响亮地撞上了通往厨房的木门。

此后,乌鸦的状态越发下滑。看错时间。把几分钟前的吩咐忘得精光。撞到墙角、立柜、楼梯扶手、门框与一切不该迎头而上的地方。我带他看遍了贝因市的精神医师;安排周三晚上的心理咨询;周末的“新开始”心理支持小组互助活动;睡前三十分钟的冥想;每日饭前的芬乐欣,饭后的安诺平与奥普沙定……

毫无成效。许多次,我听见乌鸦又撞上哪儿的声音,睡觉都无法放他一人。

又一个夜晚,在一把将乌鸦从踏空楼梯的边缘扯回来后,我呻吟着、牢牢握住了他的肩膀:“行行好,告诉我……”我说,摇动着他的身体,“告诉我,乌鸦,你身上正在发生什么?我要怎么做才能帮上你?”

“……”

只有一双噩梦般静寂的黑眼睛向我声明问题无效。

我无计可施、心力交瘁。丽塔的搭档李闻讯介绍了一位灵媒师,抱着微薄的希望,我带乌鸦上门拜访。灵媒师所在的砖楼不起眼地栖身于废弃工厂与仓库之间,窗户一律挂着隔绝光线的黑窗帘,我上前敲门,门镜后闪过观察的目光,半晌,一道中年女声送上了离奇的闭门羹:

“尘归尘,土归土……恕难接待,请死者回到命定之地吧。”

阴雨不散的天穹之下,我撑着伞,木然地望向乌鸦的侧脸。

他还能回到哪儿呢?

兴许是灵媒师所侍奉的力量朝此处投来了短暂一瞥,某种灵机介入,我的神志得以凝聚,渐渐将乌鸦一个月来的行动以平面图的形式复现于脑海。我俯瞰着、寻找每一次迷路、每一次碰撞的关联。

最终一个单词浮现了。

艾特里斯。

乌鸦始终按照在艾特里斯俱乐部的日程活动着。那就是他弄错一切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