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儿,你要和谁去约会?”
丽塔在旁打趣,也许是我对着手机的神色太不好看,她的声音有几分谨慎与警觉。我如实相告,她“呃”了一声,我从中听出了不赞成的意思:“有谁会阻止我不成?”
“不,只是……”丽塔沉默了一会儿,“艾特里斯不是什么……隐蔽森严的地下组织那类的。圣马丁也不是。你知道那些小报记者有多疯狂,卡琳。”
我停下打字的手指。
床上,乌鸦在那里沉睡。我想象着陌生记者涌入房间,无数脚步与问话声将此处的宁静破坏殆尽,他们追问他经历了什么,当时他是否疼痛、愤怒与恐惧,质疑他是真正的受害者抑或贪图法林家族的财权的投机者;想象着在医院门口、病房的落地窗对面、俱乐部甚至我的住处附近悄然蹲守的镜头;花边小报里写得活灵活现而又与事实半点儿不沾关系的报道……
“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丽塔轻声说。
是的,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对自己说,删去了聊天栏里未发送的字句。
他死于一场秋日的午睡我买下了他的全部*长腿26老啊姨26整理
乌鸦的伤势到头来还是被我搞清楚了,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我照常来病房探望,午间突发奇想,同塞拉一起去员工食堂用餐,在走廊碰上了德莱塞学院的校友。塞拉先行离开了,我与校友叙起旧来,得知她正于圣马丁医院做实习放射技师。聊到投机,她邀请我一块儿去食堂,席间我提到乌鸦的状况,委婉地请求她给我看看他的病历。
这无疑是违反规定的,我再三央求、保证只是看上一眼,绝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她终于松口,答应为我想一想办法。
拿到乌鸦的住院病历,翻到手术记录时,一段“膀胱前壁缺损”像霹雷似的将我活活钉在了原地。视线向下,肛门撕裂伤、直肠下段约3cm的坏死区域,再向下,吻合口加固、人工膀胱等字眼映入眼帘,我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全然失去了阅读能力。
当晚我噩梦缠身,之后整整两天的高热造访。第三天早上,热度好容易褪去,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光顾病房,打开房门,一眼瞧见床头待着整场事件的主谋:文森特·法林。
“早上好,瓦伦蒂诺小姐。”
天知道我是多么拼了命地深呼吸才没当场昏迷过去。
“就探病来说,我确实来迟了些。请相信我并非有意怠慢,近日药物监管局变得难缠起来,和他们打交道很是耗时。”
在文森特的说话声间,还有一种微小而具有节奏的“咔嚓”声,令人心烦。走进房间,绕过那组桃花心木的隔断柜,视野开阔起来,我看到乌鸦难得处于清醒状态,靠在床头,面前摊开着我买来的杂志。文森特侧坐在乌鸦身边,拢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黑色的小物件……
指甲钳。
他在给他剪指甲。
“你不能……”我说,更像在喃喃自语,说到一半就接不下去了。文森特抬头向我微笑了下:“我已听说花香会令他神经过敏,希望这件新礼物不会造成负担。”
他抬了一下下巴,我下意识看去,床头摆着一个造型朴素的盒子,里头盛放着剪刀与指甲锉的套装。其中有两处空缺,一件无疑正被文森特用于乌鸦的指尖。
指甲钳套装。天哪,到底有谁会送病人这种东西?
“新的贴身用品,”咔嚓,“往往需要一些磨合,”咔嚓,“才能更好地与需求吻合。”他又一次微笑道,“这是我的个人经验。”
“这里没有人需要你传授经验!”我总算组织出一句话了,“你对他……你伤害了他!我不敢相信,你害乌鸦个把月都没法从病床下来,现在却若无其事、厚颜无耻地出现在这儿?!塞拉?塞拉,把他赶出去”
没有人回应,陪护室的门半敞着,塞拉不知到哪儿去了。房间里只有医疗设备的运作声,“咔嚓”以及“咔嚓”。
“你甚至把针……放到他身体里!你不能那么对他,那是、那是错的!你不能那么对待一个人!”
苍白的、单方面的争辩在房间回荡着。我未曾想过这等不讲道理的闹剧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语言成了无效工具。
“让我们不要关注对错吧,这是种并不公正的规则,有太多漏洞可钻。”
文森特剪着乌鸦的指甲,心平气和似的说。
“的确,我有一些私人嗜好。世间存在诸多为嗜好打造的安身之所,举例来说,瓦伦蒂诺小姐,你所就职的艾特里斯俱乐部。而我的所作所为就如饥火中烧者走进餐厅,用钱财交换一顿美餐。这是再合理不过的了。”
这番诡辩完全扼住了我方才恢复的语言能力:“这根本毫无道理!”
“我恐怕这是事实。”
“根本不而且,俱乐部的原则是尊重与自愿以及安全,你没有做到任何一条!”
文森特沉吟了下:“这其中一定存在误解。我全程对乌鸦保持关注,他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多在我的预想之中。”无休止的咔嚓声令我简直烦躁难耐,乃至开始起疑,不记得乌鸦有如此长的指甲可供修剪,“也许偶有误判……”
突然之间,文森特的声音显得遥远起来。像隔了许多层结实的厚布。
“总体上……”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我有了一项崭新的发现。
“他可说是安全的……”
我盯着乌鸦的手。那只被文森特拢在掌心、被修剪了半晌指甲的手。
“此外……”
我握住它许多次,熟知它的尺寸与温度,因此能够确定,那五根指头的尖端镶着的红线是此前不曾有过的。
“我全程充分尊重他的意愿……”
那是血。
“不过他并未行使拒绝的权利。”
文森特·法林在剪他的手指尖。
调教室,一具肉体端坐在配备拘束功能的活动椅;浅蜜色的手接过装着药片的塑封袋;一截腰肢在无尽的高潮中痉挛;一种跪姿兼具青松的挺拔与枯树的死寂;制服外套的纽扣系起了新身份;我知道了;我不知道;是的;永无边线的驯顺;空荡的、任何信息都无从留存的黑色双眼。一切收束在指尖的一线血色之中。
于那血线中,我终于直面赤条条的真相。
在更早、更早的被买下的半年前、接受调教的一周前在与我的生命轨迹交汇尚有难以想象的时日的时候。那些被信仰者称之灵魂、医者称之精神,哲学者称之思想的令一个人堪称为人的部分,与乌鸦永诀了。
他失去它,像死者失去生命那般确凿无疑。
而我永远无法挽回这件事。
某种来势惊人的不可视物质对胸口发起冲击,让我的肋间剧痛难忍、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