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一般的,宋从心看见了江央以及拉则,浑身是血的江央紧紧地拥抱着拉则,再也不会放开那般用力。

“明觉之神封存在神殿之底的最后一缕神念,大怖救渡度母一直都在注视着你。”

“就像你注视着拉则一般,祂也一直注视着你。”

“所以”宋从心抿了抿唇,“你还愿意,诞生吗?”

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水里,周遭的雪景漾开一层细弱的霜意。宋从心不知道蟠龙神最后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但她至少要让祂知道,「拉则」并不是不被期冀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有人在暗无天的冰湖中注视着祂。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拥抱祂,有人会穷尽所有代价抚摸祂的伤疤。

蟠龙神,还会愿意作为一个「人」而降生于世吗?

宋从心在花海中盘腿坐下,放空思绪之后,底座如凤凰焦尾的琴便突然浮现,倚在她的腿上。蟠龙神不愿见她,但祂一定还在这里,还在某处凝望着她。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与祂交谈,但在尘世尚且蒙昧、文字未能诞生的年代,曲乐是人们互表心意、抒情交心的方法。

红尘究竟有哪里值得一赴的呢?宋从心自己也不知道。

活女神自幼便被迫离开父母,被囚禁在神殿中苦行,她们不被允许表露悲喜,不被允许贪恋人世的光阴。她们在痛苦中诞生,在痛苦中死去。

宋从心勾动琴弦,心随意转间,琴音便如流水般潺潺而来。

乌巴拉寨的村民们活在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里,如同被豢养圈禁的羔羊,一生都不知爱恨别离。他们不知道漆黑幽暗的神殿中埋藏着多少具陈年的尸骸,不知道所爱之人早已远去。他们一生懵懂,甚至无法像阿金那般勇敢,在生命的尽头里最后拥抱一次自己的挚爱。

悲凉哀婉的琴音,浩然隐痛的怨意,这是红尘,这是人生。

高高在上的神子与祭司背负着罪孽与秘密,是为虎作伥的恶鬼,是助纣为虐的害兽。本该是世间最为虔诚的信众,却像隐藏在暗处的老鼠般窃来几许浮薄的光明。无神可奉的神子背负着前人留下的恶业,守望着遥不可及的隐秘。

一无所有之时,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竟只剩下他人的幸福、他人的笑脸,可笑而又荒唐。

苦涩是凄冷的风雪,滔滔不绝的海啸,大地的震动与喷涌的火山。

生命被天地的熔炉焚烧,血肉的磨盘将肢体碎裂,灵魂在痛苦中发出的绝叫与嘶喊。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这片落满雪的神舟。

琴音戛然而止,宋从心缓缓收手,倒不是曲乐已终,而是她竟不知何时勾断了琴弦,在指腹间留下了一道血口。

一曲气贯长虹的《胡笳十八拍》,在宋从心指下却如熔炉炼狱中的哭嚎,绞肠滴血般的痛。宋从心垂眸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口,她弹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见所闻所知的所有。正如明月楼主所言那般,她见证了这片土地的一切,铭记了此间发生的所有。

胡笳十八拍而终,但其悲愤哀痛之意仍绵延无穷。

忽而间,宋从心缓缓抬头,一群女孩正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不远处。祂们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祂们是否聆听了这首歌。

这便是红尘吗?这就是红尘。

宋从心安静地注视着这些活女神的形影,等待着祂们做出抉择。突然,她发现,这些原本没有面目的女孩,不知何时竟生出了模糊的面孔。那眉眼五官与拉则不同,每个女孩之间都有不同。但或许是因为实在记不得自己过去的容貌了,所以只有模糊的面孔。

宋从心的琴音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场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余音消散于梁梢的间隙,宋从心听见,祂们开口说话了。

【她想活着,我曾经……也想活着。】

【她有哥哥,她有家人……我不能,将她夺走。】

【她想跟自己所爱的人走出雪山,我也曾经……想要走出雪山。】

【她不想复仇,我们的仇怨……何必拿她当借口。】

【拉则,我爱你。阿吉很爱很爱你。】

【只要你幸福。】

【只要拉则幸福……】

【没有人爱我,所以我要爱她,我要替自己去爱她……】

【到此为止,让她……自由。】

每有一位活女神发声,祂的形影便会碎裂化作粉尘,祂们原先所在的地方便会开出花来。

祂们逐一放手,逐一消逝,最后又逐一在深雪中盛开。

胡笳十八拍,声声诉悲怀。

【第58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她充其量就是提前翻看了剧本的局中人。

在活女神们逐一做出选择的瞬间,这个链结蟠龙神的集群意志、临时编织出来的粗糙梦境也逐渐崩毁溃裂。集群意志的强大在于思想信念的高度统一,但其弊端也在于此。当「群体」做出决策之时,个体即便心有不甘,声音也会湮没在大势所趋的洪流里。

蟠龙神近似于神,但终究还不是神。祂的集群中还蕴含着复杂的人类情感,并未彻底被信仰与概念覆盖同化。

那些尚且还属于人的情感与记忆化作无数纷扬的泡影,让尘寰飞落的白雪逆卷而上。宋从心行走在梦与现实的间隙,穿梭在无数活女神的记忆碎片构筑而成的记忆长廊里。一些尚且晦涩不明、掩埋在过去中的真相也逐渐浮露出波光掠影。

乌巴拉寨的诅咒起源于蛰,但其深化、传染、蔓延的原因却来自于被生祭的活女神。最初只有被蛰寄生的人会出现眼耳口鼻出血、神智痛苦撕裂的迹象,但后来,血脉的传承与被同化的外来者也会蒙受诅咒的阴霾。最终,乌巴拉寨不得不自我封闭,做出将寨民圈养之举。

就像雪球会越滚越大、逐渐失控形成雪崩一样。

在这宿命的因果轮回之中,拉则是故事中的奇迹。

这个孩子是断壁颓垣中萌生的青芽、衔接命运的枢纽,是一个稚嫩幼弱却让人不禁期冀起希望的生命。

江央是这样的,蟠龙神是这样的,甚至就连宋从心自己也是这样的。那个像小灰耗子般的孩子,仿佛不知恐惧为何物一般,总是坦率大胆地去触碰世界的每一寸棱角。她身上有一种野兽般蓬勃的生机与活力,在那双清澈的琉璃瞳中,宋从心看不见从小被幽禁苦待的负面情绪。

一个从小不被允许表露出喜怒哀乐的孩子,在面对他人的善意时却能自然而然地回馈同等的真诚与善意。这种放在宋从心前世听来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小事,在这个世上却难如登天之举。在拉则身上,江央与宋从心都看见了活着的苦涩与活着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