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不停的风声停滞了刹那。

早已丧失神智只能沦为仇人牛马的阴兵不知为何安静了下来,被妖兽本能支配的鬼蜮也停止了将要俯冲吞噬宣白凤的动作。在这个时间门被拉扯得无比漫长的瞬间门里,这些仅被本能驱使的妖魔竟不约而同地僵滞、凝固。就仿佛有什么更为可怕的气息,正在悄然无声地降临此处。

“咦?”塔楼中段,白衣僧侣单手扛起入定的佛子,似有所觉地朝着楚夭所在的方向回头,“有趣。”

红衣少女的身上忽而燃起了火,纯净的、赤成的,不沾染任何污秽与杂质的火。但伴随着这宛如圣火般的烈焰升腾而起,沐浴在火中的楚夭却感觉意识一点点地离她而去,她双目化为了一片骇人的空白,漆黑狰狞的纹路自她的眼角处猛然龟裂。

或许是几个吐息,也或许只是一弹指的瞬间门,漆黑繁复的符纹迅速蔓延至楚夭的四肢百骸,就连指尖都沾染了墨色的烙印。可她沐浴在金色的圣火中,衣袂飞扬,竟有种天人降临般圣洁慑人的威势,涤荡得四周秽气一清,邪祟难存。

“走!不要回头!”楚夭以最后的意志朝着宣白凤喊话。下一秒,她猛一挥袖,劲气破空炸开爆裂般的震动,那险些将宣白凤吞吃入腹的庞大怪物发出痛叫与嘶吼,那血肉淋漓的身躯竟生生破开了一个足有一丈的巨大窟窿。

宣白凤握紧了手中的军旗,用力闭眼再次睁开后,便不管不顾地朝前方发起了冲锋。额头沁出的汗水模糊了视野,将龟裂的伤口浸得刺生生的疼。但宣白凤却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望着坍塌塔楼外的红,有那么一瞬间门,她觉得沉疴重的躯体被留在了原地。唯独灵魂飞出了躯壳,如同挣脱牢笼、摆脱累赘的飞鸟。她跑得跌跌撞撞,但拂面而来的每一缕风都是轻盈自由的味道。

可宣白凤知道,她不是飞鸟,而是飞蛾扑向烈火的,义无反顾的飞蛾。

就在那起誓为众生拂雪之人陨落大的刹那,有人重拾破碎的道心,一剑贯穿天地与大;有人飞蛾扑火,溯光逆流直面曾经无比恐惧的熔炉。

而在苦刹之外,一场几欲毁灭人间门的倾盆大雨,年轻的仙门弟子们尚且不知苍穹之上爆发了一场足以撼动三界、堪称前所未有的战争。

最终,以一位大能的陨落与十数名大乘修士止步不前的困堵,一场为道而生的攻守战不得不进入了漫长的拉锯与对峙。

天剑出鞘,长剑染血,那人凌驾于高天之上,身作重城,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

幽州,大夏国,离人村。

灵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混乱交织的黑色与白色,那些斑驳的色块填充了她视野的每一寸角落,枯燥得让人疯魔。

被触怒的鬼姥伸直的手臂僵滞在空中,她染着黑色丹蔻的尖利指甲差一点就能划开灵希的咽喉。可「差一点」终究只是「差一点」,她没能迈出最后一步,她的带毒的利爪停留在灵希的鼻尖,灵希甚至能看见她常年劳作而变得粗大有力的骨节与粗糙发黑的皮肤。

就在灵希身前,一道凭空出现的白色人影正挡在灵希与鬼姥的中间门,那人身穿纯白的斗篷,面上带着没有无关眉眼的白瓷假面,一只手洞穿了鬼姥的身体,在瞬息间门摧毁了鬼姥体内由神使亲手埋下的魔核。

这颗魔核乃冥神骨君的「恩典」,它赋予了鬼姥控鬼雾与领域的能力,也让她的肉体凡胎自生老病死中超脱蜕变。它让曾经慈和智慧的「娜迈」变成了如今的「鬼姥」,这颗魔核便是她不顾一切祈求外神降临后得到的、反抗命运的「恩典」。

“为什么?”

身形暴涨至一丈有余的鬼姥咽喉中挤出嘶哑的诘问。但白袍人却无动于衷,祂用力抽出洞穿鬼姥心口的手,像甩脱垃圾般将她摔在地上。做完这些,祂转身,姿态恭敬而又谦卑地朝着灵希俯身,行礼。

祂的手指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溅落着血珠,对比祂全然不觉的姿态,只让人觉得这一幕既恐怖,又诡异。

“果然。”灵希眼神木讷地看着白袍人,语气无悲无喜地呢喃,“就连执掌生死的冥神骨君,也做不到。”

魔核破碎,笼罩在离人村中的鬼雾消散,这座由鬼姥记忆幻化而来的村庄也开始破碎粉化,尘世的一切都化作尸骨与纸钱焚毁后的余灰。

破碎的领域中,灵希像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而她的身周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满了数十道白花花的人影。

这些人影就像鬼魅的幽灵一般,不言不语,不动不摇,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气与情绪,祂们只是像影子一样,安静地守护在灵希的身旁。

灵希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但她的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她深深地、用力地吸气,好似肺腑不堪重负一般,喉咙传出「嗬嗬」的嘶鸣。

“滚。”

压抑的情绪忍耐到极致,少女猛然拔出腰间门的佩剑,一把斩下了身前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幽灵的头颅。

“都给我滚!”灵希历喝。然而她的举动仿佛触碰了什么开关,周围的白影不仅不闪不避。反而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引颈就戮般地垂下了颅骨。灵希不管不顾地一路「杀」过去,用她持剑不足三个月的手,杀得地上头颅滚滚。

等到情绪宣泄一空时,灵希脸上的怒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麻木与疲惫,空洞洞地映在她眼底。

“滚。”她平静地低语。

这一回,白袍人尽数离去,祂们就像不曾到来过一般,消失一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第57章】掌教首席 红陨而万物生……

拥抱太阳是一种什么感觉?

血肉、骨骼、皮肤、毛发, 脏器、牙齿……构成一个人的所有的所有,都会在一瞬间内点燃、焚毁、灰化。即便是炼成了金石玉骨的仙躯,在大的烧灼中又能生存多久?

“不要遵从外道订立的规则, 祂们只会给予绝望,与更绝望。”

在强烈的失重感中,宋从心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师父那张永远清冷平静的容颜,耳畔也响起了他咬字清晰的告诫。

临行前,明尘上仙曾经与宋从心有过一段促膝长谈,这位值得尊敬的长者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参与进这件事里。但宋从心执意前行, 他便也没有欺瞒或是强的干涉与拒绝。茶香袅袅的静室内, 明尘上仙为自己的弟子斟了一杯送行的茶水, 他告诉了宋从心一些应对外道的经验,同时还以似是而非的话语提点了她一些生存的诀窍。

初次聆听明尘上仙的教诲时, 宋从心只觉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但直到真真切切地踩在这片苦痛的大地之上,明尘上仙的告诫与箴言才无比清晰地在脑海深处逐一浮现。宋从心知道这是一种言灵, 明尘上仙将那些言语化作一种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识海里。他拨动那根灵性的丝弦,一如在黑夜中点亮了一盏静默的灯, 在她有需要时,指引着她一路前行。

而越是黑暗的地方,灯火便会越发明亮。

如果是师父, 他会怎么做呢?宋从心闭了闭眼, 她在脑海中迅速整合自己手头上的所有情报,记忆的碎片如闪烁的光点般席卷入识海的风暴。

“有时, 死门同时也是生门。”

“五百年前,师尊孤身一人进入苦刹,而后切断了祂与此世的联系, 这让祂的信徒万念俱灰,甚至不惜僭越神祇的权能也要找到重新打开苦刹之地的方法。”宋从心的衣袂燃起了火焰,她凝视着与她一同坠落的少年破碎的假面,“换而言之,你们的神,早就已经不在了吧?”

神如果不在了,那如今御使着白面灵的人究竟是谁呢?如果正如姬重澜的情报所说的那样,白面灵不会思考,没有自我,甚至连回归宁静的死亡都不被允许的话,那那个在背后设下滔天阴谋、算计一切的「脑」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白面灵唯一的目的便是让祂们供奉的神祇降临此世。但在与那集群意识的主体「祂」割裂之后,没有自我的人偶还会自主地做出行动吗?

除非,在那位神祇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联系前曾在所有的人偶中埋下了一个「目的」,就像一段提前敲好的代码与程序。而在那位神祇彻底离开之后,有人利用了这一点,将白面灵的势力化为己有。这个人只需要牵动那根吊在毛驴眼前的胡萝卜,便能让这些强大听话的人偶为自己所用。

神已经不在此世了,这些白面灵便只是无主的害兽。

“师尊当年……并没有登上天之高塔。”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到周围的炁开始变得粘稠,若说先前的失重感是在空中坠落,那如今便好似落入了水中,伴随而来的是五脏六腑中近似窒息般的疼痛,“天之高塔是祂进食的场所,所谓的称量与决斗都只是为了催发智慧生灵的阴暗情绪,将食物「烹饪」得更加可口。红既是烹饪食物的熔炉,也是活到最后之人的战利品。”

换而言之,五百年前的苦刹争斗,本质就是神明在邀请蝼蚁中的至强者登上餐桌,与自己一同分肉。但满怀狂喜踏入红的猎物会有什么下场?无非便是成为更美味更可口的食物罢了。

“但这也就意味着,天之高塔之上,是祂唯一会在人前显现的地方。”宋从心反手用力握住少年的手腕,她咬紧牙根,齿缝间沁出血水,嘶声道,“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当年师尊斩断祂的枝桠,留下的唯一一个能通往外界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