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也不算。沈如如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她额角的汗珠滚滚而落,显然,她并不是不痛的。
也就在这个瞬间,沈如如的心脏好似忽然被烈火撩,她感到一种烧灼的感情,大抵可以被称之为「愤怒」。她拼命地瞠大眼睛,淤塞的喉咙迫切且疯狂地想要说些什么。而在那个瞬间,她看见守护在祭坛周遭的侍卫居然同时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肩膀相同的地方、相同的部位,刀刃狠狠地切落。
沈如如听见了更激烈的喧哗与尖叫。但很快,这些声音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耳蜗仅剩阵阵空洞的嗡鸣了。
拥挤如潮的人群中,沈如如痛哭流涕,只觉得自己在经历一场关于处刑的噩梦。
是别人的,也是她的,是……整个咸临国的百姓们的。
将士与军师共承罪孽,将士与军师共同流血,将士与军师一同奔赴一场必死的。
沈如如从未有任何一刻如此鲜明地感受到,那些一直守护着自己的人们正走投无路地立在刑台之上,等待着被他们守护着的百姓们的「背叛」。将士们阻止不了军师追寻自己的大义。所以只能选择这种笨拙的方式,去分薄那将要落在她身上的每一次肉刑。
她鼻腔内充盈着铁锈的腥气,喉舌翻涌着咸涩的苦意,她听见自己心中那份事不关己的漠然隔阂被淋漓鲜血打破的声音。
沈如如觉得如果现在有任何人意图走上祭台,她一定会疯狂且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用指甲、用牙齿、用什么都好,拼命拼命地将那人拽下来。
“谁都不许上去!”沈如如听见有人竭嘶底里地怒吼,带着悲愤的哭腔与绝望的颤音。
“谁上去,谁就是与俺们为敌!”
……
她应该没有失态吧?被疼痛模糊的意识中,谢秀衣浑噩却也冷静地思考着。疼痛总是会影响思考的清明,她不喜欢,但她可以忍耐。
大抵是因为天生体弱多病的缘故,谢秀衣总是格外擅长忍耐。忍耐病痛,忍耐离别,忍耐失去。不管经历什么、遭遇什么,哪怕是最深刻入骨乃至足以将人心智摧毁的绝望,谢秀衣也能以近乎非人的意志跨越过去。
谢秀衣知道自己的忍耐都并非没有意义的,她没有自毁的念想,更不喜欢无谓的伤亡。除非能死得其所,否则大部分时候,死亡不过是一种逃避。谢秀衣不会逃避,所以她命人制造了假肢,换上了符合身份的衣饰,为了掩盖过于病态的面容而敷上了水粉胭脂。她仪容奔赴一场自己布下的死局,她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着回去。
那名作为出头鸟而举刀的青年士子是谢秀衣安排的。跟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刘婆是定疆军中的谍报人员,改头换面潜伏在周士子的身边,便是为了引他入局。而类似周士子这样的「棋子」,谢秀衣准备了不只一枚,她相信其中总有几枚暗棋会派上用场。
因为「族群」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族群」也会让人变得怯懦。如果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持刀,「司命刀之仪」就会变成一场荒唐的笑话,这并不是谢秀衣所希望的。而且谢秀衣也需要一个前车之鉴来震慑那些躲藏在暗处中蠢蠢欲动的宵小,让他们明白持刀的「代价」。
挨上一刀,却彻底断掉了宵小之辈收买平民为恶的计划。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看,这都是划算的。
谢秀衣知道自己唯一要赌的,便是这一刀之后的人心。
融合苦刹之钥后近乎恒久的「弥留」状态能让她不死,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受伤。若当真有千万人对她举刀,那她最终的下场必定是生不如死,以身试刃佐证清白的仪式也会变成自掘的坟牢。宫中那位若是有心,他完全可以对民众宣布她是外道妖邪,眼下的局势也会瞬间扭转。
再好的谋士也无法算无遗漏,所以即便筹谋了一切,局中仍有一丝不确定的风险。
谢秀衣想过自己可能会败,也想过失败后要如何收拾残局。但是当守护在自己身侧的侍卫齐齐举刀自-残之时,算无遗漏的狂士依旧微微一愣。
她习惯玩弄人心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这支随她奔赴京城的百户的所做所为,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你们的职责是护卫……”虽然知道此行十死无生,但将士若是在目的达成之前便受了伤,之后定然难以防备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谢秀衣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但痛楚却凝滞了她的思考。有那么一瞬的间隙里,从不抱怨既定事实的谢秀衣前所未有地厌烦起自己这具虚弱破败的身体,若没有这副残败的身躯,她分明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直到祭台下的怒喝打破了她冰冷的理性,用布条为她包扎伤口的将士单膝跪地,在嘈杂的喧哗声中平静地低语:“军师,我等与您同在。”
握着她掌心的双手泅染了鲜血,微微粘稠,却似烈焰般滚烫。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那人的指尖夹着一颗璀璨耀眼的星光。
「啪」,棋落如陨星,如一线白芒,切开长夜,稳稳地落在了棋盘的最中央。
【“起手天元,你是嘲讽我,还是不会下?”】
【“哈哈哈,我的好军师。这一手,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
她被迫继承了一份「遗产」。
时至今,她的遗泽依旧拂照着她。
【第53章】掌教首席 是秀衣略胜半子……
“该死的!该死的!这些令人作呕的蝼蚁,那个女人是疯了吗?”
京城酒楼最高处的包厢内,隔着一条长街窥探天音塔下一切情景的齐虚真满脸焦躁,布满血丝的眼瞳宛如被上了绝路的困兽。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齐虚真很明白,上头的命令是希望他能以「回归凡尘的修士」之名不动声色地搅乱朝纲,他必须将事态恰好控制在「仙凡」的界限上。
这个限制是为了杜绝「那位」出手的可能性,但现在却反过来将齐虚真套死了。在不能动用仙术的情况下,他竟然眼看着就要败给一介凡人了……
难以置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明明大夏国那边的计划都很成功,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状况频出?齐虚真想不明白,他入咸临受封国师之时,宣白凤与谢秀衣还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朝中老臣们的身上,宣白凤带着谢秀衣离京之事在他看来就跟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无聊。但谁知不过短短十年,皇太女便在边境建立了自己的基本盘,眨眼变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一直隐藏在幕后的他,竟被区区一个凡人迫得不得不走到明面上。
齐虚真烦躁地撤掉了静音结界,手指微微一勾,坐在桌案对面捧着杯盏的「宣怀王」便转头,沉声朝着门外道:“楚卿,你也进来一道吧。”
门外很快传来一声肃穆的回应,没过多久,面容古板、性情刚直的楚老将军便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递给守在门边的侍卫,这才阔步走进了包厢。这位胆大心细的辅国大将军总是谨小慎微,那些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行为让齐虚真感到舒坦。他混迹官场多年,近些年来更是在与谢秀衣那疯子博弈的过程中被得精神失常、疑神疑鬼。他连阿谀奉承的贴身太监都不信,唯独这位很好读懂的老将军,让齐虚真感觉到「君王」是被尊重的。
不管「宣怀王」做出何等昏庸失道之举,对楚老将军而言都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即便明知这一套「忠君」思想是儒士编织出来辅佐君王控制朝臣人心的手段,齐虚真也对此感到心安。楚老将军只对君王忠诚,除了君王外,连国师这般高位都得不到他的一个好脸。
若是换一个人对「国师」摆脸色,齐虚真定然会对此感到羞辱。但楚老将军不会,因为他尊君却不尊国师,可见在这位老将军的心中,「地位」与「名望」皆不是他臣服的缘由。他不会对任何一位高位人士屈服,他只会对自己所在国家的「君主」低头。
而「君主」之位,难道不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吗?
“楚卿,你是如何看待此事呢?”「宣怀王」招呼这位朝堂重臣在身旁坐下,还亲自动手为他奉茶。楚老将军恭敬地接过,脊梁笔挺,只占半个椅座,一副随时准备好站起来应对一切的姿态。「宣怀王」笑着让他放松一些,但楚老将军只是微微放松了肩膀,其余并没有改变。
“臣觉得”楚老将军捧起茶杯,在嘴唇上轻轻一沾,一触即离,“以往总是时常听人纷议,道文常侯此人离经叛道,不同俗流。萧学士也曾言其人性情猾,谋术如鬼,若无强权压制,定是一位千秋载名的佞权臣。今一见,果真如此。不过老臣觉得,文常侯以司命刀之仪胁迫朝堂诸公实非义举。除了引起民众恐慌以外于家国无益。连先祖之仪也敢盗用作为谋权夺利的工具,此人果真心术不正。”
楚老将军正气凛然,这一番陈词有力的斥责之语对齐虚真而言可谓是顺耳无比。对于这一点,齐虚真也真是憋了太久却无人可言。虽然他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谢秀衣那佞更谈不上是正道人士好吗?他这些年来吃多少苦头,都到了看见一个宫女就怀疑对方是否是间谍的地步了!
“要论忠义,满朝文武无人可与爱卿相比。”「宣怀王」舒心一笑,含情脉脉地握住了楚老将军的手。
世人都有一种固有的观点,那便是性情猾的谋士不可能有「忠义」之心。这种美德放在楚老将军这样的人身上才叫相得益彰,放在文常侯那种人身上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谢陛下夸赞,不过分内之举。”楚老将军一板一眼地道,“不过文常侯此局看似无解,实则不堪一击。陛下无需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