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白凤的状况过于糟糕,苦刹之地带给她的摧残不仅作用于身体上,也在于心灵上。旗帜与匕首是宣白凤为数不多的安全感的来源。因此宋从心没有趁她昏迷夺走她的匕首。宣白凤动手之时,宋从心是来得及阻止她的。但宣白凤动作上的狠戾与决绝让她思绪微微一顿。

一旁的楚夭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喷涌而出的血液溅落在干净的床褥上,浸润了被宣白凤攥在掌中的昆吾玉。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赤金交织、颜色驳杂的翡翠仿佛活物般吸食了宣白凤的血液,从一块玉质不错但色彩廉价的杂翡化作了通透艳丽的绯色。那金红的色泽如同酝酿着赤焰的晚霞。即便在如此昏暗难见的环境下,它也焕发着近乎夺目的火彩。

“以血为鉴,国祚绵延,承天之祜,既寿且昌。”

宣白凤嘶声念出了这一段宛如祷告般的祭词,看着昆吾玉褪去自晦的釉质显露出本相,她紧绷的神情终于微微松缓。随后,她高举手中的昆吾玉,对准了两面残破不堪的军旗。明艳的火光映红了宣白凤的脸,轮廓锋利,枯瘦却也毅然。

“凡我子民,诸苦业尽,邪祟不侵,神魔勿扰。”

几乎是在宣白凤话音刚落的瞬间,昆吾玉明光大放,炽烈的红色瞬间将两面旗帜附着。组成旗帜的丝线仿佛拥有自主意志般抽离、融解、重组,破败的丝质在烈焰中染上了金红的光泽,在黑暗中如流水般静谧地流淌着。

最终,两面旗帜的丝质彻底融合交织在一起,化作一面全然不同的金红色旗帜。

【你见证了失落已久的五毂国巫术「万民天佑」,已成禁忌的知识将向宿主开启。】

【五毂国:曾经由人皇??氏统治管辖的国度,国家为君主禅让制,由人皇与大巫共持权柄。

神州第一个自游牧转农耕的聚落,以人族最初的五种主粮「稻、黍、稷、麦、菽」为国名,共历37代君主,治世512年。

宣号「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重农桑,务耕田,劝织作,轻徭赋税。五毂国令「人族」这个单纯的字词,变成了一个群体共有的信念。

对广袤的神州大陆而言,人族占据的领土不足一成。

曾经的五毂国领土规模或许无法与如今盘踞各处的庞然大物相比,但那时的人们是团结一心的。

如今人族道统断绝,国土四分五裂。但午夜梦回之际,百姓们偶尔也会梦见擅观天象、勤务农桑的大巫,以及人皇与战士们面上燃起的赤焰般的纹路。】

【宣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旁支血脉,原五毂国大巫座下九贤之一。

为避天道惩处,以「咸」通「贤」,于幽州立国,号「咸临」。拥有巫贤残缺不全的「祓魔」之能与人皇「庇佑」之传承。】

【姬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人皇座下九卿之一。

本家擅刀术,曾与仙门弟子共征四海,后于陌州建城,立「不可忘祖自立」之祖训。拥有部分「图腾」与「怒血纹」相关之传承。】

【姜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天巫后嗣。

遵循古老的??之法,意图重整天纲,一统天下,于中州立国,号「天恒」。继承了「??祭祀」相关之传承。】

天书瞬间刷下来大量的情报。

宋从心根本来不及细看,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注意力仍旧放在宣白凤的身上。

在完成了这一场简陋的仪式之后,宣白凤便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一般,紧绷如弦的意志断裂,整个人的面容瞬息苍老。

看着宣白凤青丝中夹杂的斑白雪发,宋从心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宣白凤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年桐冠城初遇时她三十来岁,而今不惑之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走完大半辈子了。更何况乱世中人,寿终正寝本就是一种奢望。

昆吾玉化为了血翡,其光照耀下由魂幡聚就而成的金红旗帜也殊为神异,那旗面宛如一段流水,尾端更是化为了缥缈的红烟,无论怎么看都不再是红尘凡物。宣白凤抱着血玉与那金红色的旗帜,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空了大半,却又出乎意料的清醒。

“拂雪仙君。”宣白凤看着宋从心,她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嗓音沙哑且失声到语不成句地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关于这里的一切,我”

宣白凤话还没说完,众人只觉得天地忽而一晃。

那种剧烈的晃动与地震不同,更像是乘坐着帆船出海却恰好打来一个大浪,于是整个世界都在倾斜、摇晃。宋从心立时伸出双手抱住了从床榻上跌下的宣白凤,楚夭踉跄了好几步,险险被梵缘浅扶住。她们站立不稳,目光惊异地环顾四周,脆弱的建筑物发出将要崩塌的哀鸣,窸窸窣窣地滑落碎石与尘土。在短暂的失衡过后,大地倾斜了一瞬。随即又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缓缓摆正。

宋从心抬头,只觉得眼前昏暗的视野逐渐明亮,天边那一轮红突然放出华光,让周围环境有了「白昼」的观感。

然而,更为清晰的视野并不能给人带来更充盈的安心感。众人极目远眺,只见苍穹之上的流云碎成了一块块的鱼鳞状,厚重的云层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以肉眼观测得到的速度盘旋、蠕动,仿佛鱼群在溯流上游,意图用生命填补那深不见底的缺口。

宋从心心中警铃大作,这不像是地动,倒更像是……

“祂在进食了。”宣白凤喃喃道。

云层的蠕动,似巨物在吞咽;大地的晃动,像杯子的倾斜。

翻涌的云海被红烧得通红,那稠艳绮丽的颜色却让人想起獠牙撕咬血肉时飞溅而出的鲜血,被天光浸染的大地也如脏器的囊腔般收缩翻涌。

世界化为了一片血色。

【你目睹了的啮喰行为。】

宋从心只觉得眉心一热,深绿的纹路爬上她的脖颈,她的天赋「和光同尘」在求生的本能下自主地发动,灵识的触角如丝般蔓延开来,刺入所有人的身体中。与此同时,在天光大盛的瞬间便炸毛哈气的影魇惊跳而起,化作流动的墨色将四人全部吞没于阴影中。

影魇将四人吞没后便极力蜷缩起自己的肢体,躲在废墟下一个天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用爪子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在影魇的阴影中,险些被血光所照的四人大汗淋漓,仿佛刚从绝处中逃生一般,满心皆是惊惧。那种仿佛被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庞然大物盯上、如案上鱼肉般的恐惧源于生灵血脉的本能,是渺小的蝼蚁第一次窥见高天之上主宰一切生死的神。

宋从心对这些邪诡之物的抗性最高,也是最先缓过劲来的人,而宣白凤却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从头到尾都不曾色变。对此,宋从心便明白这种「啮喰」的现象在苦刹之地绝不是特例。宋从心有应对这类事物的丰富经验,她知道这些东西看似可怕。但实际只要凭自身意志力摆脱过一次影响,之后那种没有由来、完全不讲道理的支配与恐惧便再无法动摇人的灵魂。

“那是什么?”楚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向谁发起询问。

“这里的居民称呼它为「红」,而这里,是「诸苦人世之一刹」。”宣白凤微阖眼帘,不顾嗓音嘶哑,竭力道,“在这里「死」去的一切事物,人,死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本质并不会遵循常世意义中的「死亡」消散逝去。一切有形之物在这里都会散作充盈且生机勃勃的泡沫,朝着红汇聚而去。抱歉,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言语而形……我想想,我想想……”

宣白凤微微一顿:“当一个人散作泡影,他必然不能被称之为「活着」。但构成「生命」的每一部分都还独立地存活着……这样能理解吗?”

“就像那些琉璃藤?”宋从心哑声道。

“没错,就像那些琉璃藤。”宣白凤给予了肯定。

她吐字艰难,说了一段话后便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气:“我不知道祂的神名,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等宏伟的存在,祂或许只是一种常理与天规而非某种独立的生灵。但我在这里暂且将其称之为「祂」吧。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间,祂就会进行一次类似进食的行径。”

“不过应该庆幸的是,进食本身只是这个胃囊自主汲取养分的行为,而不是真正的神明降临。这里是神的胃囊,它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神州与三界的炁。但它与神明是割裂的,只有祂的信徒知道这个胃囊的存在并通过邪术献祭将神州的土地割补于它。那些生长在地上的无色藤蔓是祂的附庸……或者应该称之为「伴生之物」。它们在帮助苦刹的进食,分解并消化囊腔内的「食物」。”

就像胃液一样。宋从心心想,转而,她又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情报的?”

宣白凤没觉得宋从心这么询问是在质疑情报的真实性,她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尽可能地回答自己能回答得上的问题:“是一位老兵告诉我的,一位五毂国的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