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白茫茫的,躺在床上的人也是,白得吓人。
门被关上了。
过了一会儿又打开了,金珉德刚要发火,看见进来的人是福六,他已经收了在外头的哭脸。
锁上门,福六紧着步子走过去,正正经经地说:“二少爷,太太说家里有内鬼,还说朝他开枪的外国人。太太没事,医生说麻药劲没过还得睡一阵。”
“太太还吩咐,要对外说他已经死了,今天知道这事儿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以为太太走了。”
金珉德浑身骤然一松,血从头顶慢慢流下来,他走到病床旁边,看着袁憬俞苍白的脸,眼睛里流出了眼泪。
他跪到床边,握着袁憬俞的手,使劲亲了亲,声音又轻又哑,“妈妈,吓死我了,我真的要吓死了……”他的眼泪滴到了袁憬俞的手背上。
福六从病房里出去,遣散了走廊里的下人。在外头等了半个钟,金珉德也从病房里出来了,他脸上已经没有眼泪了,身上的警服也穿齐整了,他关上病房门,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今晚我会叫人去找两个医生,带着妈妈回贝当路的小洋楼去住。这件事瞒着,对齐梅江也瞒着,等他下了轮船再告诉他。”
“福叔,你是家里的老人,章家这些年风风雨雨,朝朝代代的,其他事情不用我教你做了吧。”金珉德把烟掐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一脸凶相。
福六把腰弯得低低的,“二少爷,您放心,我回去就立刻置办灵堂,等大少爷回家。”
“嗯,再叫两个心细的下人过去,最好是妈妈用惯的人,平时不准他们出门。”
“是,少爷。”
*
过了几天,齐太太下了葬,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几乎都去了。陈家少爷也去了,后来听说,那混小子少爷去了葬礼回家病了一场,后来去了外国,再也没回上海了。
齐梅江下了轮船回到家里,他浑浑噩噩的,一路上什么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直到看见了家里白事的布置,他猛地回了神。
“妈妈呢?妈妈呢?”齐梅江白着脸冲进大厅,他的眼睛在看见遗像时刺痛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极为痛苦恐慌的喊叫。
门外还有宾客,他们自然见到了平时体面的齐家大少变成这副模样。
齐梅江跪在堂前,伏在灵桌前痛哭,用两只手抓着遗像的边框,“妈妈,你骗了我,你说在家里等着我……怎么会这样,我该早点回家的,我该早点回家的……”插在灵桌上的香抵到了他的头发上,他却好像没有知觉似的。
福六送走宾客,齐梅江仍然跪在地上,他的精神很不好,看着憔悴苍白,大概是这几天没有睡好。
把下人们从灵堂赶出去,福六扶着齐梅江从地上起来。
“妈妈葬在哪里?”齐梅江问,“带我去。”
“大少爷,二少爷在后门给您备了车,叫您过去。”
齐梅江抿了抿嘴唇,冷冷地说:“二少爷?他有什么资格继续当这个二少爷?妈妈死了,我不会让他好过的,他在上海都没有看好妈妈,你去告诉他,趁早收拾东西滚出这个家。”
福六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确被大少爷这副阴狠的模样搞得后背发凉,“大少爷,我看二少爷应该是有急事。”
“人都死了,还叫我去商量什么?这件事我会派人查,害了妈妈的,一个都跑不了。”齐梅江没有再理会福六,在灵堂待了一会儿,又去了后院卧房。
卧房的门被贴上了封条,齐梅江撕了封条,走进去,他看见了床上的血,地上的血,一直蜿蜒到门口。齐梅江心里跟被剜了似的疼,有些呼吸不上,他关上门,靠在门外,捂着脸哭了起来。
“怪我,都怪我,妈妈,我会去死的……我会去死的……”
福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听着大少爷的话,头皮都是麻的。看来大少爷和二少爷一样,都把这件事怪罪到自己头上了。
福六怕出事,还是决定先说实话,朝着齐梅江走了过去,“大少爷,太太在等着您呢,还是快坐车过去吧。”
*
袁憬俞张嘴喝了最后一口粥,看了一眼相九的哭脸,好笑地逗他:“你哭了这么久,怎么不知道累的?”
相九放下碗,给袁憬俞弄好靠在腰后的垫子,吸了吸鼻子,“看见太太醒了,相九高兴。”
“高兴你哭什么?”
“就是高兴才哭的,太太,要是我早点去,是不是就能救下太太了?太太,这件事都怪相九……”
袁憬俞摇了摇头,“我当时也盼着你来呢,后来想一想,还好你没有来,他身上有枪,你来了一样是没用的,反而是我拖累了你。”
门忽然被打开了,齐梅江站在门口,喘着气一步步往里走。
看见人,袁憬俞愣了一会儿,他有很久没有见到这个儿子了,不免惊讶了一下。
“我们梅江来了。”袁憬俞笑着,“快过来给妈妈瞧瞧。”
齐梅江哆哆嗦嗦地走过去,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袁憬俞,走到床前,摸到袁憬俞有点凉的手的时候,才哽咽起来。
“妈妈,你还活着,太好了,我好想你,我们、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还好你活着,妈妈,我会死的,我没有你该怎么办,我不能活下去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相九识相地离开房间带上了门,他看见福六也在走廊站着,“福管事,谢谢您叫我过来照顾太太。”
“狗日的,还不是你走了运了,能叫太太看入眼。”福六瞪了一眼相九。
房间里的哭声持续了很久,相九在门外守着。他害怕,怕得不敢睡觉,只想守在房门外。可是没一会儿福六就把他赶回去睡觉了。
袁憬俞没睡,哄着儿子睡觉,可是哄了半天也没有睡着。
齐梅江躺在床里头,被拍着后背,他本来浑身都是冷的,现在和妈妈躺在了一起,血又慢慢地热了。
“妈妈,等你好了,和我一起去香港,好不好?我在那边安顿好了,妈妈过去和我住在一起……”
“好,妈妈听你的。”
齐梅江很想抱住袁憬俞,但他不能抱,他看见妈妈的肩膀漏出来一点绷带,那里面是伤口。
“睡一会儿吧,梅江,妈妈就在这里。”袁憬俞摸着齐梅江的脸,手指触碰到他的眉毛鼻梁,突然记起来:“哎,今天怎么没有戴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