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喜欢?这话把袁憬俞逗笑了,他好笑地看了一眼这个孩子,从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出了羞涩,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在胡说什么呢?”
“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对我勾手指?”所以,你肯定是喜欢我。
袁憬俞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对你勾手指?说来,我真是不清楚你在说什么,我勾引的人,自己也不记得了。”
陈自新目瞪口呆,“你、你什么意思,你那天不是跟我……”不对。他突然想起来,那天袁憬俞坐在楼上,位置很高,可能真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
不是在挑逗他,还可能是他周围的人。
一瞬间,陈自新觉得自己好像被羞辱了,他看着袁憬俞的脸,想从上面看出一点儿破绽,可是没有,袁憬俞笑得很端庄。
“你这荡妇!你怎么能、怎么能去勾引别人?”
“小少爷,这么生气做什么,我们见的回数不多,我从未得罪你。”袁憬俞淡淡道,抬手把一缕头发拨到耳后,露出一只白嫩嫩的耳朵,衬着靛青色衣襟,非常好看。
“毕竟你在我眼里,还是小孩子呢。今天来赴约是得了邀请,要知道我名声不好,怕惹人非议,不常出门。”意思是,我又没有勾引你,你和我发什么脾气。今天来见你,是看在你母亲面子上。
不过,袁憬俞撒了个谎,其实他记得陈自新这张脸,在周岁宴席上,他确实对这个人勾了勾手指。只是他记不住人,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身份。当然,也懒得知道。
陈自新被袁憬俞一顿呛,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气,直接被气跑了。
陈太太回来,刚好看见儿子噔噔噔上楼,爬到中间绊了一跤,爬起来的时候,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混小子,还哭了。”真是吓了她一跳。居然哭了,这没出息的东西,多少年没哭了,为了一个寡妇太太哭了。
陈太太和女佣重新回到大厅,袁憬俞见人回来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稍稍欠了欠身,“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抱歉太太,我一向没有在外用餐的习惯,所以就不留在这里叨扰了。令公子对我好像对我有些误会,现在误会解开了,请放心。”
陈太太倒也没有硬留他,毕竟人家来的这么早,摆明不是专程吃什么饭的。
“齐太太,侬慢走呀!有空常来!”陈太太送着袁憬俞上车,往回走的时候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果然啊,跟聪明的好人打交道真是不费精力。
*
天气渐渐转凉,袁憬俞是个懒性子,更少出门了。成天窝在卧房里,最多只是在花园里转一圈,喂喂鱼、剪剪花打发时间。
大厅里,福六跟往常一样在正午汇报事情,他弯着腰,递上一封金红的邀帖,“太太,吴先生手下的夜总会给您发了帖。”
袁憬俞看都不看一眼,靠进绒椅子里,冷笑一声,“回绝。吴先生明知道我不喜欢去这些场合,亏得他这样次次烦我。”他看了一眼外头的天,没出太阳,阴测测的,像是要下雨了。
这几天儿子们都没回家,这种天气倒搞得他心里有点寂寞。袁憬俞嘲笑自己,果然是年纪大了,怎么变得这么矫情了?
“哎。”福六把邀帖收起来,他站在堂下,搓了搓手,语气为难地喊了一声:“夫人……”
袁憬俞看出他有话要说,“怎么了,福叔,还有什么事?”
福六得了话茬,立刻说:“这个……确实有一件事,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相九。”
相九?袁憬俞想了想,印象有点儿模糊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个总跟踪偷窥自己的小厮。
“记得,怎么了?”似乎好久没见到人了。”
“他杀了人,进了巡捕房。”
袁憬俞微微一愣,“什么?”
“我知道这件事时,着实也是吓了一跳。本不想去管,这阵子不知道怎么,心里不安,昨天便亲自去巡捕房走了一趟。听他说,是出门采买时遇见有人说夫人是……后来动了手,失手打死了。”福六顿了顿,没有挑明了说,大概是很不好听的坏话。
“继续说。”
“这事本不该来叨扰夫人 只是这孩子还年轻,据说原来家世不错,他母亲还是个姨娘,不知道后来怎么成了孤儿。”
“他对夫人,到底是有些真心……他不该动歪心思,确实该死,夫人要是不愿意搭理,那老奴就不再提了。要是愿意施舍些主仆情谊,让他在牢里保一条命就够了。”福六的腰弯得很低,能看出来,他是真希望能救救相九的命。
袁憬俞半晌没说话,他知道这上海滩是灯红酒绿,是是非非的地方。他在这儿生活许多年,知道这上海就是人站在海上,脚底下是惊涛骇浪。这两年他被人说得多了,慢慢习惯了,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奴才会愿意豁出命维护他。
真是条好狗啊。
袁憬俞叹了一口气,这世上有许多人爱他,有人爱到一半不爱了,有人还爱着。他被人爱得多了,心里见怪不怪了。可是这个相九,真是叫他开了眼。毕竟除了养子,爱他的都是有钱人,头一回有一个小奴才这么惹他上心。
“夫人,是我自作主张了,不该去看他的。万一叫人知道,说不定又叫人多嘴多舌……”福六惶恐地跪到地上,他半天没听见夫人表态,心里忐忑不安,以为惹了夫人不快。
袁憬俞喉咙里有点干,喝了口茶,“起来吧,福叔,你是家里的老人了。这些奴才大多是签了死契才进的府,于情于理是齐家的人,你去看是应该的,跟我汇报也是应该的。”
福六从地上站起来,弯着腰继续听着。
“进去多久了?”
“禀夫人,捕头说有两个月了,他无亲无故,没有人赎他,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
“接回来吧,打点官差用的钱去账房取,不要让二少爷知道,你知道他的性子,要是知道我赎一个男下人回来,保不齐要多想。”
“是,夫人,我一定做隐秘些。”福六恭敬地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
巡捕房离齐家隔着几条街,在公共租界的中间。天刚一黑,福六乔装打扮后,从大宅后门走出去,没有坐车,走了一条街才打了一辆黄包车,径直到了捕房。
上海滩每天要死不少人,打架死的更不稀奇了,毕竟黑帮之间一火并,打死人就跟吃饭撒尿一样常见。不是什么大案要案,几乎没人管。死人就拉去火化,犯了大事的要么赔钱,要么赔命,再要么就判个几十年。
这牢房有些年头了,年久失修,臭气冲天,没什么人打理。福六交了钱,跟在牢头后面,穿过一条走廊,停在靠里的一间。
牢头拿锁开了铁门,对福六说:“人就在这儿,手续已经办好了,您确认好就能带走了。”
“劳驾了。”福六做了个揖,拉开牢门朝里头喊了一声,“相九?相九?”
这牢房设施太差,除了走廊有几挂灯,其他地儿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更别说人了。
“福、福管事?”一个人忽然扑到门边,然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应该是忌惮着牢头,不敢离得太近,贴着墙边儿一溜站着。这时候,福六才发现一间牢里住着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