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1 / 1)

夷兵跟来了。

时御将拆并的强弩翻背在背上,躬身对后边等着的众人抬手示意后退,他言简意赅:“退巷道,老规矩。”

这就是还要引夷兵往里走,在居巷里杀一把。如今已经到了青平,只要再过五日,退到长河谷,他们就能身退,剩下的该交给山阴军和青平军。

此刻剩下的只有三千余人,都没有声音,跟着猫腰从雪地里飞快后退。趁着马上要来的夜色,他们要在巷里伏击。时御还没入巷,就听人喊他。

“御哥!”蒙馆一汉子从巷里冒头,对他招了招手。时御过去,兄弟们都各蹲着暗点。这汉子对他道:“捡了个小子!要冻死了,咱能送到后边去吗?”

时御没吭声,汉子让开身,他们猫墙上的人挥了挥手,拽出一被裹着大羊袄的少年。他盯人半晌,点了个头。汉子登时露了笑,就要带这少年退后。猫墙上那个又探头,拢手小声道:“等等!人东西你给忘拿了。”说着丢下来个本。

本页簌簌被寒风刮动,里边夹着的纸顿时刮翻啪进雪里。时御俯身拾了,猛然一把拎起那小子后领,冷声道,“你哪来的?”

少年吓得不轻,抖声道,“徐、徐杭逃……”

时御打断他:“东西哪来的?”

少年怕得厉害,哽咽道,“船、船上捡的。在那头、那头还停着……”

时御撤手转身,岂料人还未跨出巷,那该死的单梢炮翻石猛砸了过来!夷兵这次谨慎,没有直冲,而是先靠石头探路。夜里号角声一震,石击密集投击出来。靠边的岸上,还未逃离的人抱头尖叫。

时御听着有人嚎啕一声:“船翻了!”

钟攸本用碎碗砸着夹板,船身猛地震动。先是四下的船只被砸中,翻沉时撞了一片。还留船上的人大呼小叫的开始往岸上逃,这一片停的船不少,原先不觉得,如今人都挤着上逃,才知道留着的人还不少。那木架桥窄,挤下去的在水里哭喊着往岸上爬。可铺天盖地的重石一击就砸断了桥,人跟饺子似的下水。后边又是一击,投砸在钟攸这条船。

整个船身危危翻斜,钟攸陡然撞在梯上。他疯砸着夹板,那栓锁“哐当”震动,可就是不破。重石砰地再击中,船身噼啪着裂断,底下晃动剧烈,砸裂的侧口咕嘟咕嘟开始冒水,偏偏裂口狭窄,他没法脱身。

钟攸拽在斜了的梯上,用力踹着夹板。

天杀的赖子!这栓插的何其稳固!

船身再次撞动,往下沉的更快。水眨眼就漫上来,栓木松动,钟攸用尽力踹。

水倏地漫过去,钟攸饿乏的力气根本不足以踹开。气泡急促,他扒在梯上,终于撞出了空隙。

只差一点。

上边突然一重,夹板骤然被一拳砸破。一只手穿过参差裂开的木沿,任凭血色晕开,一把握住钟攸的肩头,猛力带上!

时御箍紧人,喘息激烈。他拳头掺血带伤,手掌用力摸索在钟攸颊面。

“钟攸!”

第58章 金子

周遭水花迸溅, 钟攸覆上时御的手, 涩声:“无事、无事。”

时御埋头与他抵额,仅仅刹那,钟攸便知他心酸挂念。这双眼不会骗人,望来时像被人暂弃的落水犬。钟攸对他动了唇线,扬出笑容。时御抱紧人, 在剧烈翻晃中, 带人向岸上撤。

蹲身在巷中的人不动, 任凭石砸身侧, 墙倒屑打。抬手紧握住背上短刀的刀柄,只要夷兵靠近, 时御手势传达,他们就会猛扑过去, 来个措手不及。夷兵足足砸了一个时辰, 恐怕连携带的重石都砸完了。又等夜里彻底寂静,方才跨进。

后来的巷战杀声,血溅惨象,钟攸记不清楚。他被撤移向后方,只记得渐模糊的时御背影,坚决又伟岸。眼皮沉重,水凑在唇边,他仅仅来得及抿一口,人就没了意识。

米粥滚花。

时御用冷水浇着刀,刀面的血被冲开,再用柔软的棉帕仔细擦拭。边上搁着拆开的强弩,挂钩损耗厉害,要待新换。棱刺折断了梢,应是不能再用了。时御对这些东西很爱惜,总要擦干净。

他没穿外衫,太脏了。钟攸睡在这简陋狭窄的帐篷最里边,时御挡着漏风的地方,借着昏暗的光,摸过百战的刃,让刃锋寒光一过。

这场打的时间短,因为夷兵先前的单梢炮石击砸毁近半的巷道,久战不易,可惨烈状况不亚于往常。

粥的米香弥漫,钟攸是饿醒的。他一睁眼,时御就收刀归鞘,探了身来。

“先喝粥。”时御从小罐里舀出一点米粥,吹凉递过去。钟攸饿了两天,也只能一点点的吃。他身上的湿衣被换掉了,裹着时御避寒的黑大袄。人每抿一口,都会数到时御指尖的伤口。等粥慢慢吃完了,数到的数让他心疼。

“好点了吗?”时御抬手拢了钟攸颊,贴在掌心轻轻摩挲。他目光很专注,像是再没什么比这个人能更加吸引他。

“嗯。”钟攸倾首过去,两个人额抵额,气息相染。钟攸道,“跑了好远的路来找我。”

“怕你跑远。”时御垂眸低喃:“就追来了。”

钟攸望着时御,有些难过。他抬手夹住时御的两颊,问道,“我认得家,天亮了就能找回去。”

“但是夜太长了。”时御手按在钟攸后背,将人按进怀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算舒出一口气。他摸过钟攸的发,钟攸的肩,钟攸的背,钟攸的腰,不断确定着这个人没缺没少,就在怀里。他偏头吻过钟攸的睫,滑到钟攸的鼻尖,按在钟攸后腰的手臂有力,他道,“我们回家,我给师父和大哥提声,就算不成亲,也要大大方方的认。先生是太多的人的先生,我想要白鸥,想要攸儿。就在家里,我们家,让别人拎清楚,谁也不准抢,就是我的。”

钟攸笑他:“好。”

“我们还住篱笆院。什么都交给我打理,你教书,我供着,行吗。”

“行的。”

时御深眸本咫尺望钟攸,突然埋进他脖颈,收紧手臂。钟攸听着他低低一声:“想你。”

钟攸抱紧他,叹道,“说好以色侍人,如今却又百般攻心。阿御……我也想你。”钟攸轻拍着时御的背,缓声:“怕死的那一刻只想你。”

钟白鸥有太多遗憾。说出口的,未能言的,他从来都积在身上。从钟家,从京都,从江塘,他每走一步,都在犹疑。这世上没什么是他的,只有如今这个人,完全只是他的。

“要一辈子,哪里都不去,就守着篱笆院,教学生,种柿子,和你一起。”

两个人挤在一个大袄里,靠着残墙,相拥而眠。这个元春节没能听见炮仗声,却也不那么难过。火烧的不热,风还在漏,时御的手很烫,驱走了钟攸所有的寒冷。

刘三来跺脚在夜里,笼袖等着人。约摸半个时辰,那门终于开了,挑灯的小厮引了路,带着他入内。这院子小,藏在城里,并不起眼。

刘三来直直跟到了正厅,觉那门槛十分高。他小心翼翼地跨进去,不敢抬头乱看。椅上早坐了人,中间竖了屏风,隐隐约约锦缎的光泽。

“说说。”椅上的人架了腿,淡声:“你哪儿绑的人。”

“徐杭。”刘三来跪身垂头,“跟了他好几日,就在码头,见他问人船只往来的事儿,趁雨大巷深,就给绑了。”上边“嗯”一声,他赶忙接着:“然后捆船上,一路给带过来了。这读书的,身子骨弱,沾了点寒气,人就一直半死不活。到江塘时给喂了点药,也没见好……到青平的时候就死了。后边查得严,只得划了脸,说是亲戚,给人家里送回来,才过了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