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的,自然是齐珩昨晚那番赌气的话,要张尚去寻太医开一副绝子方来。
张尚哪里敢真的去开这断子绝孙的方子,因此更加不敢轻易回她,目光止不住地往齐珩身上飘,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动静,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规劝道:“小郡主,太医署盼着宫中子嗣绵延呢,哪里有这样的方子?况且奴婢听闻,女子落胎犹为伤身……”
话还没说完,齐珩转过身来,脸上写着不耐:“什么时辰了?早膳怎么也不见送来?”
“就在门外候着了,奴婢这就去给殿下传膳。”得了殿下解围,张尚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心中感叹连连,如今在这春和殿伺候是越发难捱了,两位主子都是气性大又脾气倔的,往后自己少不得要受夹板气,也不知道明年俸禄能不能涨一些。
片刻功夫,他就领着两个小黄门,手脚利落地将餐食摆放整齐后,立即退了出去。
今日是大臣们休沐的日子,不必上朝,齐珩自然地坐在了桌边,从小罐子里舀出一勺糖放进了碗中搅拌了两下,而后他将那只盛满牛乳的瓷碗往她所在的方向推了推,趁势打量了她一眼。
昨夜折腾了几回,她的眼下有微微的淡青色,看上去并没有睡好,料想自己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只是不如她的脸色这般苍白病弱罢了吧。
到底还是存了不忍的心思,他主动开口:“过来喝一点吧。”
刚刚才喝下一大碗汤药,这会儿腹中饱胀,季矜言哪里还能喝得下牛乳,可是看着齐珩刻意放软了姿态,求和的意味有些明显,再加上他仍记得自己从前喜爱喝加糖的牛乳,也不好驳斥这番好意,只得伸手端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对着碗边吹气。
吹了约莫五六口,齐珩伸手托住了碗边缘,又给接了回去:“既然不能吃烫的东西,那方才喝药的时候为何如此爽快?”
他用勺子继续上下舀,热气四溢,但很快,就渐渐消减下去了,方才那话话让季矜言生出些愠气,原本想回两句,可不知为何,嘴巴张开动了动,到底一个字也没说得出口,而那股愠怒也好似随着碗中的热气慢慢消散了下来。
碗的边缘从滚烫变成温热,齐珩用又舀出几滴,落在自己手背上,确定变冷却了之后,重新将碗推到她的面前:“喏,喝吧。”
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季矜言闻见冷却后的牛乳味道,哇地一声吐得满地都是,就连齐珩伸过来的那只手,也沾了不少褐色的汁水,正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手背流到指尖。
刚刚起床的时候已经有些泛恶心的感觉,原本以为过会儿就会好,她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这般失控,当着齐珩的面吐了出来,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吐出来的全都是刚才那碗汤药。
“我来收拾一下吧。”吐出来之后,心里似乎舒服多了,季矜言从袖子中取出手帕,就要替他去擦拭那些污渍。
“不必,你坐着。”齐珩甩了甩袖子,朝门外唤了几声,方才那两个小黄门进屋来,收拾一地残局。
张尚见状要去给他取新的衣物,却被派去了太医署,请太医来为季矜言诊脉。
空气中的味道算不上好,苦涩夹杂着微酸,那俩人收拾好了之后,离去前正准备将窗户推开,却听见齐珩制止道:“开窗寒气会进来,就这样吧。”
屋内只有他们二人之时,齐珩走到季矜言身边,将人打横抱起放置在了床上,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擦去了她唇边的药渍。
季矜言偏着脸想要躲,有些不太适应他的动作,别扭地说了句:“没什么大碍,不必寻太医来看。”
齐珩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还是看过了再说。”
“随你吧。”
一时间,两人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季矜言佯装闭着眼,不再看他,而齐珩替她放好了被子,小声说了句:“我去外面透口气。”
她这样的反应,着实让人担心。齐珩心中有些发闷,不能免俗地往某些事情上联想。
会有这种可能吗?可明明……昨夜之前,他们足足有月余不曾同房。
他越想越有些烦,在院子里来回地踱步。
没一会儿,张尚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复命:“殿下!太医请来了,圣上的车架已经到了午门外!您还是快些过去接驾吧!”
一见苏嬷嬷也跟在身旁,齐珩颔首,亲自对太医叮嘱了几句。
那太医先是微微一挑眉,而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随即拎着药箱随苏嬷嬷一同入内了。
第82章 玉阶遥
第82章 玉阶遥
齐勋越过人群,扫了一眼远远走来的齐珩,微微咳嗽两声:“瞧着倒是沉稳了些,看来还是得让他多练练,要不咱们过完了年,再去临洮看看?”
一旁的郑裕听见这咳嗽声,语气中无不担忧:“圣上,您还是先养养身子吧,这回去了北地染了些风寒尚未痊愈呢,一会儿奴婢还是得让周院判来瞧瞧才放心。”⒎〃⒈0⒌⒏?⒏⒌⒐﹀0
圣上再是强悍,到底是年过七旬的老人了,这一趟耗费了不少精力,尤其是在北平的时候,与燕王还起了些争执,咳嗽都加剧了,这让郑裕有些担心。
转眼间,齐珩已经走到眼前,恭恭敬敬地低下眉眼,唤了声:“皇爷爷。”
郑裕上前一步:“长孙殿下,您陪着圣上往乾清宫去吧,他方才说坐了一路马车,想下来走走。”
齐勋则嗯了声,打发了郑裕先行离开,看着齐珩道:“矜言呢?怎么没带她一同过来?”
说罢,又试探着问了一句:“还没把话都说开?你们可都要成婚了……”
齐珩摇摇头:“她今早有些不舒服,已经请太医去瞧了。”
“唔可是也染了风寒?”说罢,齐勋咳嗽了几声,“这秋冬天气容易着凉,她如今孤身一人在宫里头,你还是要多照顾些,别总是冷冰冰的模样。”
婚期将近了,如何处置季行简的事情却始终没有等到齐珩的答复。齐勋暗暗瞥了他一眼,领着人往奉天殿的方向走。
“这趟去太原,齐玞已经把担子挑起来了,你四叔在北平也安顿下来了。”齐勋走进大殿,停驻在龙椅前。
回忆起过往种种,他忽然感慨万千:“当年初入京师,没想到如今,哎……”
齐勋的手揉了揉眼,眼眶明显泛红:“以前太子在时,没觉得老了是什么大事儿,现在这晚上一躺下,很难睡得着,生怕自己的眼睛闭上,明天就睁不开了,我的阿珩还这么小,我老人家怎么能放心把他一个人丢下呢?”
提到太子,齐珩的脸上也是灰蒙蒙一片:“皇爷爷,我会好好学着,如何为您分忧解劳。”
“就像葡萄长成,需要时间,没熟的时候酸涩,难以入口,只有熟了之后,才能品尝到滋味。”齐勋长叹一声,“有些事情,需要的是时间和等待。可是,皇爷爷怕是自己时间不多了。”
这是齐珩第一次听见从齐勋口中说出自己老了这件事,在此之前,他夙兴夜寐,事事亲力亲为,丝毫不知老之将至的模样。
而这也是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爷爷,齐勋的确已经老去,无论是手背的褶皱,还是鬓角的斑白。
他的喉咙口热热的,满腹心事却无从说出口,只能低低地唤了声:“皇爷爷……”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齐勋搭在他的肩膀上,“短短的这一段玉阶,一旦走上去,就是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