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马上把那支掰断的口红拿出来,而是原地走了一会儿,半晌,终于找到反光的地方般,她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然后才拿出那支口红,打开盖子,用手指头蘸了一点儿鲜红,抹在嘴唇上。

她涂抹得很小心,作为一个一贫如洗的卖笑女郎,这是她最后的揽客武器,一丝一毫也不能浪费。涂完口红,她又扭了扭身子,甚至把手伸进领子里,调整了一下胸罩的位置。浓重俗艳的妆容下,她的举止世故又性感,表情却让人想起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因为她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沧桑。

与安娜的表演相比,露茜演的根本不是贫穷的卖笑女郎,而是一个即将和男友去约会的早熟女高中生。

刹那间,嘲笑声消失了,鄙夷的讨论声也消失了,最开始高声嘲讽安娜的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们都是有表演基础的演员,表演不仅考验演员对眼部与脸部的肌肉控制能力,还考验对人物的理解和共情能力,甚至有时候会考验创作能力,因为导演和编剧不可能把剧本上的每个细节都细化到位,演员只能自己去共情、去理解、去创作。

安娜对人物的理解,显然在露茜之上。

她敲了敲门,门打开的一瞬间,她惊讶地挑起一边眉毛女主角常年在贫民区游荡,第一次见到这么长寿的人。长寿,意味着富有,或生活安稳。不管怎样,这老家伙身上绝对有点儿小钱。

安娜两眼顿时放出热辣辣的亮光,把领口往下扯了扯,对他露齿一笑:“老先生,要试试我吗?我很干净,没有脏病。”

有了她前面的惊讶,后面这句“老先生”才显得合情合理。有人开始回想露茜的表演,发现她几乎是开门的一刹那,就露出了诱惑媚人的笑容,似乎早就知道门后是一个老人,情绪上没有转变就算了,也看不出人物的行为逻辑。

假如没有安娜的表演,露茜的表演完全称得上这个年龄段的最佳水平,有了安娜的表演后,她的表演竟然被衬得漏洞百出。

想起露茜之前说的“别什么人都拿来和我比”,不少人朝她投去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惹得露茜一把摘下太阳镜,恼怒地摔在地上:“看什么看!”

试镜的剧本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找不到女主角情绪激烈起伏的戏份,所以许多人到第二轮表演时,表演的都是女主角哭喊或争吵的情节,以展示自己的情绪控制能力。也有人设计了较为生活化的情境,却显得平淡如白水,还不如上去哭闹一场。

安娜设计的情境,是剧本上一笔带过的剧情:女主角对男主角念自己写的情诗。

她走到椅子后面,一手撑着椅背,另一手背在身后,捏着那张写了情诗的纸。即使化着浓妆,也掩盖不了她脸上甜蜜而羞涩的红晕。她似乎紧张极了,一会儿搔搔后背心,一会儿用脚尖辗轧着草地。几秒钟后,她两条胳膊撑在椅背上,弯下腰,故意展现出自己从后颈到腰部下方的迷人曲线。

“我写了一首诗……”她小声说,“给你写的。”

外人只看到她在对着空气说话,只有安娜自己知道,她透过夏日炽热、亮闪闪的阳光,看见了一张温和却疏冷的脸庞。他轮廓冷峻,脸上有许多苍老的纹路,还有一双罕见的、令她一见钟情的灰蓝色眼睛。

她爱他,却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而悲伤流泪。他是她的爱情,是她的勇气,是她走到这一步的动力。只要想起他,她浑身上下就充满生气蓬勃的勇气,能迎接一切困难。

所以,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哭,也没有像他们一样露出难过的表情,而是热烈痴迷地注视着那个爱情的幻象,柔和地吟诵出自己写的诗句。

安娜创作的诗句,说实话,非常一般。但正是因为这诗句是如此拙劣、稚嫩,竟像是女主角亲自写出来的一般。

当她念到“我爱你,我的爱人;我不是一个纯洁的女子,但我愿将纯洁的爱情献给你”时,连假装看不见她表演的露茜,都被她纯朴而狂热的情感打动了。

似乎真正的女主角,就该是这样的。她应该无时无刻都精力旺盛、活泼热情,因为她要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绝对不会爱上一个随时会死去的老人。

她似乎就该是安娜表演的这样,天真又勇敢,世故却纯朴,幼稚而乐观,是盛夏炎热到极点的晌午,天空在树梢上播下的一颗赤褐色的火种,把本已不毛的荒野燃烧成生机勃勃的鲜红色。

安娜的表演结束后,导演和编剧对视一眼,低声讨论着什么,迟迟没有让工作人员去喊下一位。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犹豫,是直接选用安娜,还是再看看其他人的表演。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嘶哑的女声响了起来:“就这个女孩吧。”

安娜眨眨眼,回头一看,就见一个金棕色头发、相貌艳丽的成熟女郎正朝她缓缓走来,居然是她之前在杂志上看过的罗丝·罗伯茨,谢菲尔德的第三任前妻。

顿时,她身体一僵,下意识后退一步,不知该露出什么表情。罗丝没有她那么多顾虑,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搂进怀里:“她的表演很有灵气,我很喜欢,是我心目中女主角的人选。”

作者有话要说:  罗丝:你的小姑娘很好,现在是我的了。

谢菲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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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近距离观察罗丝, 她的五官比杂志上还要浓艳,肌肤像牛乳一样白皙,头发、眉毛和睫毛都是淡雅的金棕色。她和谢菲尔德一样, 拥有高贵到疏离的贵族气质。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贵族。

罗丝尽管气质疏离, 体温却非常温暖。安娜被她搂在怀里, 神思有些恍惚,莫名想起了布朗女士。

罗丝见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还以为她是个腼腆害羞的小姑娘, 笑着拍拍她的肩:“不要紧张, 小美女。你爸爸妈妈来了吗?我想跟他们谈谈电影的事儿。”

安娜还是很恍惚, 假如罗丝对她恶语相向,她可以用尖嘴薄舌的姿态还击回去, 但罗丝的态度至始至终都像长辈一样温厚,导致她只能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没有爸妈, 有什么事儿你直接跟我谈吧。”

罗丝揽着她的肩膀, 低声说了句“抱歉”, 想了想问道:“你还没吃午餐吧,那我们边吃边聊?”说着,她轻笑一下,捏了捏安娜的脸颊,“顺便洗洗你这花猫似的脸蛋儿。”

安娜冷不丁被捏了一下脸, 却很奇怪地没有生气。她抬起脸来,看了罗丝一眼,慢慢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安娜被罗丝拐到了酒庄的套房。

罗丝没有子女,遇见谢菲尔德之前, 她曾有一段长达十年的婚姻。当时,她非常迷恋她的前夫,甚至为了他,以39岁的高龄怀孕。怀孕二十周后,她发现对方在外面包养了好几个情妇,有个情妇甚至已经和他在一起十二年,比他们的婚龄还长。

罗丝没有伤心,也没有绝望,直接去允许堕胎的州做了引产手术,然后宣布和前夫结束婚姻。她的果断与决绝,令她的前夫震惊,也让整个美国震惊。有人说她这样的女人已经泯灭人性,连二十周的胎儿都能忍心杀害。一些女权主义者却将她奉为先驱者,认为女性都该像她这样,掌控自己的身体。

不管怎样,因为高龄引产,罗丝永久失去了成为母亲的权利。离婚以后,她尽管事业蒸蒸日上,却总是梦见那个被她亲手扼杀孩子,梦见她是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和她一样有着金棕色的头发、牛乳色的皮肤和健康苗条的身体。

安娜的形象虽然和她梦里的女儿大相径庭,但她表演时那股蓬勃的朝气,却让罗丝觉得,假如她的孩子还活着,应该就是这样勇敢、充满生气、敢于面对一切困难的女孩假如她的孩子还活着的话。

走进酒店的套房后,安娜总算从罗丝的怀里逃了出来。她揉了揉胳膊上被搂出来的鸡皮疙瘩,去盥洗室慢吞吞地洗掉了脸上的浓妆,露出了底下蜜黄色的肌肤、黑乌乌的眉眼、鲜红色的嘴唇。

安娜知道自己天生一副好相貌,让男人喜爱,让女人厌恶。她用毛巾擦掉脸上的水珠儿,幼稚又得意地幻想着,罗丝见到她的真面目后,嫉妒得咬牙切齿的样子,这样她就有理由和罗丝大吵一架了。

谁知,罗丝看见她的真容后,非但没有厌恶和嫉妒,还把她狠狠夸奖了一番。

安娜听着听着,脑袋就垂了下去,两只脚的大脚趾充满羞耻地蹭来蹭去,脸庞和耳根浮现出苹果似的红光。

她十分烦恼地想,这个女人可真烦人。

罗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安娜的心中,是一个烦人的女人,还搂着安娜的肩膀,笑吟吟地说道:“漂亮的小甜心,我叫罗丝·罗伯茨,你可以叫我罗丝阿姨。你呢,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