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好黑……好冷……像是一生一世那样漫长……这一觉睡得好沉,却睡得好累好累……像是走了许多许多的路,却不能停下来。这一觉睡得那样漫长,漫长得令人真不愿再醒来……头部巨烈的痛楚却叫人不得不醒来,痛……痛得人焚心欲呕……广袤无垠的黑暗叫人恐惧,那黑暗里仿佛藏着莫名的怪兽,她哆嗦了一下,拼尽全身气力终于挣得一线光明,眼帘的轻微翕合引来轻柔的声音:“醒了……去禀告秦太医……”

眼前的一切由模糊而清晰,雨过天青色的蝉翼纱帐,帐上垂着宫样帐楣,密密的团蝠如意绣花,向西的窗棂上梅花竹叶的镂花里透进阳光来,投出半室的梅花竹叶的淡影,像是泼墨的画。宫样妆束的女子手中还握着温软的绸巾,举手欲替她拭去额上涔涔的汗,手犹未碰触到,她已尖声直往后缩去,如误入陷阱的小兽,直缩到床角去。一声迭一声的尖叫,叫得屋里的人惊惶失措,她拥着被子,漱漱的发着抖,只厉声尖叫,却不容旁人近身。

秦太医来了也无法切脉,她缩在床角,胡乱抓着枕褥,歇斯底里的乱打乱扔,如疯如颠,形同疯魇直到最后精疲力竭,方才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太医屏息静气,蹑步近前,温声道:“小姐,我是来给你瞧病的……”她清幽的一双眼里仿佛是无星无月的茫茫夜空,黑得叫人心悸,嘴唇微微轻颤,如不胜风力的娇蕊,秦太医事出从权,走入屏风之后来,见了她这样子,却禁不住觉得美艳得令人眩目,不敢再看,只转过脸去,良久方听见她的声音早已经嘶哑,低微而惊怯:“我我有什么病……”

秦太医道:“小姐头上受了外伤。”她伸出手去摸索,方触到伤口,已经觉得天眩地转的疼痛,直痛得五脏六腑都翻绞起来。秦太医连忙道:“小姐伤得很重,千万不要再碰到伤口。”她缓缓放下手来,一双迷途的小鹿似的眼睛,乌黑明亮的眸只如两丸秋水,定定的望着秦太医:“我为什么会受伤?”

秦太医怔住了,她的声音惊惊怯怯,仿佛茫然无助被父母弃诸街头的稚子:“我……我是谁?”

.春寒赐浴华清池

“失魂症?”金振玉聩的嗓音,醇厚里夹杂一丝不易令人觉察的兴味盎然,新皇御极,梁史称之宸帝。梁朝以赤色为尊,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于公卿是吉服,于帝王却是燕居常服。绣五爪蟠龙袍裾从平如明镜的金砖地上拂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声。地下三足螭龙铜鼎里透出丝丝淡白烟缕,龙涎香如能透入骨髓,教人的毛孔皆懒懒舒展开来。秦太医却竦然一惊,将头又重重叩在那冷凉的金砖上,道:“请陛下恕臣医术浅薄,微臣只见前代医书上记载有此病,从症状上看,臣大胆臆测是失魂症。”

良久不闻圣音,终于大着胆子以眼角余光偷瞥,只见宸帝凝视着紫铜鎏金大鼎兽口中散出的轻烟,殿中光线晦暗,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透进淡薄天光,正正照在宸帝清峻的面庞上,唇角似笑非笑的微微勾起,秦太医连忙又低下头去。

先帝七子,长子靖未成人而早夭,次子竣乃恭献皇后嫡出,惜生有残疾,被封为韩王,藩地远在荒蛮烟瘴之地的凉州。月前先帝崩逝,宸帝体恤兄长残病,经不得千里奔波劳顿,已有旨意命其不必回京奔丧,三子意是高贵妃所出,自幼聪颖,天祯九年便册立为太子,不料日渐骄奢淫逸,跋扈暴戾,最后竟以巫蛊之术施以魇咒,妄图加害先帝,事情败泄之后于天祯二十一年被废黜,至今仍幽禁于北苑行馆。

先帝第四子彦不思文治武功,只好烧丹求道,听了方士的胡言误进铅毒之药,以致失神疯颠,被先帝禁囚于其府多年。先帝第五子翊便是登基御极的新帝,他的生母乾妃是权赫一时的安国公之妹,安国公在天祯十三年以九项大不敬罪名,被处剐刑弃市。乾妃自愧,于两个月之后仰药自尽。五皇子梁翊从此见恶于先帝,封为赵王后,却不许前往藩地开牙建府,只常年滞留京中,做一名闲散宗室。先帝曾道:“此子阴险乖僻,实不肖朕躬。”说出这样的话来,明明连父子之情都罔顾了,不想月前先帝因疾崩于乾元殿,遗诏竟是“五皇子赵王翊深谙朕意,立为太子,着继大统。”

第六子端王梁飒,亦是恭献皇后所出,与韩王梁竣乃一母同胞。恭献皇后因产后高热不退,未及六皇子弥月,便崩于凤藻宫。先帝悲恸之余,对此子喜爱非常,以弱冠之龄册封端王,藩地燕州近在京畿。年初,先帝命其勘踏边界,不想端王出盂兰关方月余,先帝便一病不起。

先皇最幼的第七子章尚在冲龄,未及封爵。新帝登基后册封为楚王,不日就要动身出京前往藩地了。

秦太医常年在宫中行走,深知诸位皇子禀性,知这位新帝城府极深,不敢妄自揣摩圣意。所以惴惴不安的跪在当地,心里已经七上八下,乱如急鼓。只又磕了个头方道:“臣医术浅薄,有负圣望。”

宸帝的声音终于在大殿深处遥遥响起:“你乃太医院中第一圣手,你既说是失魂症,那定然就是失魂症了。此病病症如何?”

秦太医道:“臣见识浅薄,此番亦是初遇此病。只知医书载此病病状,病人如同失魂,不识父母亲朋,不知身历种种,甚至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过去一切皆无从记忆,如再世投胎作人。”

“过去一切皆无从记忆。”宸帝左眉慵然半挑,长窗里透进斜阳西下,映在赤色落地幔帐上鲜娆如血,那血红映着金砖青润如玉,投诸于金砖上宸帝的身影修长,像是淡墨勾勒,醇厚声音里的意兴越发盎然:“此病甚异,朕去瞧瞧天下第一美人,是不是名符其实。”

秦太医迟疑了一下,道:“此女诸事皆无记忆,礼法之教亦忘得一干二净,形如疯痴,臣恐其举止失仪,惊了圣驾。”

宸帝的唇角再次浮现一丝似笑非笑:“韶龄弱女,难道还能吃了朕不成?”

和阗为砌玉为池,初入宫的妃嫔面君之前循例赐浴瑶池。中京筑城嵯云山下,地多温泉。禁城御苑便引了温泉入苑,以和阗所贡美玉砌筑浴池,承聚温泉之水,号之“瑶池”,意比西王母仙境。那无瑕美玉浸着温泉之水,水气缭绕氤氲,如烟如雾,真如仙境一般。

进水之处是三尊羊脂白玉龙首,水从龙口注入池中,哗哗的水流是唯一的声响。水温软滑腻,如若无物。人不由想做一尾鱼,欲潜入最深处去。长发浮于水面,似深黑一缕水藻。白玉池底为了防滑,特意雕琢万叶莲花图案,温泉清澈微蓝,映着池底漾出硕大的莲花,一瓣瓣捧出最娇艳的蕊。赤足踏在花纹上,微痒酥麻,温热的水盈裹游走四肢百骸,叫人沉溺其中,仿佛不愿再起。

突然觉察阴翳,本能一样转过身来,莹白的双颊水汽蒸氤成绯红,湿发如墨玉披垂,眉目间只有晶莹的水珠。侍浴的宫人已齐刷刷跪伏于地,池畔一人负手而立。水汽袅袅里只见垂下的宽大袍袖,衣袖之端以玄黑丝线绣着狰狞的五爪蟠龙,龙爪以金线刺绣而成,尖亮锐利宛如鲜活。她缓缓抬起脸来,他身材挺拔,只得仰视。她用温润如池中泉水的眼眸定定瞧着他,那一种绝世容光在水雾萦绕间恍若仙人谪世。

她一双纤长柔夷扶在白玉池砌之上,净莹白腻得竟与那和阗美玉浑然一物,他终于伸出手去,示意她将手交予自己。她有点怯意的将目光投向左方池畔,带她来的方嬷嬷跪在那里,微微向她使眼色。她努力回想嬷嬷曾经教她的礼数来,可是半分也想不起,只得犹有怯意的仰望着他的脸:“你……你好……”

方嬷嬷的神色略略一松,虽然在御前仍是失礼,但好歹并未太过逾份,且偷瞥宸帝脸上并未有不悦的神色。宸帝并不答话,只握了她双手微一用力,她身轻如燕被他从池中携起,水溅湿他胸襟前绣的玄色龙纹。宫人忙奉上素绸裕袍,替她披在肩上,她顺从伸入衣袖,腕上细微的玲珑之声却引得了他的注意。九连玲珑同心镯,他握住她的手腕,将镯子取下来随手一掷,镯子“嗤”一声轻响没入水中。她的眼里只有静静的茫然,如水波不兴的古井,红菱唇际吐出一句话来:“你是谁?”

这句话于御前实在无礼之极,方嬷嬷只觉那温泉的蒸气向上一扑,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来。

他却微微眯起眼来,如扑狩之前觊觎猎物的云豹,眼里稍纵即逝闪过攫人光芒,声音却和缓平静:“我是当今天子梁翊。”

“梁翊……”她无知无畏的重复他的名字,方嬷嬷早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天子名讳,连皇后亦不能直呼。这已可问大不敬之罪,那闯祸之人却依旧如赤子般坦然,只烦恼的微蹙起蛾眉:“那么我是谁?”

他笑了,微微露出牙齿,如啮人的兽,森凛细白。他醇和的声音缓然:“你是朕的仪妃。”

她细碎的声音低下去:“仪妃……”突然两丸眸子抬起来,定定瞧着他:“不,我不叫这个名字,我自己有名字,我知道。”濡湿的秀发有一缕腻在脸畔,脸庞便似白玉弹了墨线,衬得明眸皓齿,落落分明。

他淡然反问:“哦?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双成。”她的眼波一漾,像是小儿女喜孜孜的自耀:“本来我也不记得了,可是我袖中的手帕上绣着这两个字,方嬷嬷说,那大约就是我的名字了。”他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掠过不远处跪伏于地的嬷嬷,方嬷嬷早已是汗流浃背,只伏在那里不敢动弹。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咦,我的手帕呢?”环顾左右:“我的手帕呢?我换下来的衣裳呢?你们谁瞧见了,我的手帕还在那袖里呢。”莲步轻移,素绸浴袍微湿,勾勒出纤纤蛮腰,纤细得叫人禁不住想去握上一握,好教知是否真的不盈一握。

他突然将她打横抱起,她轻轻惊呼了一声,本能伸出双臂抱住他的颈,素绸浴袍长长的裙裾曳过,软软拂过他的袍角,像是有清风相袭,她却只是不依不侥的问他:“我的手帕呢?”

他仰面大笑,叫小黄门:“传旨给内造府,赐五百匹吴州所贡霞影轻罗,替仪妃裁纫手帕。”

4.蓬莱宫中日月长

嵌金百合大鼎里焚着西越所贡的瑞脑香,丝丝轻缕没入空气中。因着天气渐暖,凤藻宫里换了冰绡窗纱,此绡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如冰,殿中因着透亮显得窗明几净。隔扇上一本芍药开得正好,明妃见皇后孙氏执着小银剪,修着那花枝赘叶,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方才臣妾乘辇自永稷殿前经过,远远瞧见几位大人都候在丹墀之下。”

孙皇后随口道:“皇上午憩还没起来?”明妃冲口道:“陛下今日并没有在乾元殿歇午觉。”孙皇后瞧了她一眼,明妃勉强一笑,孙皇后放下剪刀,宫女忙捧了银盆上来跪下,将盆举过头顶,明妃忙上前帮忙替孙皇后卷了袖子,皇后浣了手,接了绸巾来拭干,闲闲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明妃道:“本来不该来娘娘面前多嘴,不过皇后统摄六宫,有桩事情想必早已得知。”孙皇后坐回榻上,接了茶来吃,茶碗却停在嘴边,依旧是淡淡的口吻:“知道什么?”

“陛下将庾承暇一族满门抄斩,却单单留下了庾承暇的小女儿,还将她召进宫来。”明妃将嘴一撇,大不以为然的样子:“据说她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想必狐媚无比,才迷惑了陛下。”

孙皇后微微一笑:“她本人我并没有见过,不过与她的四姐贞静夫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虽是寡居之人脂粉不施,但天然国色。她既然艳名远在其姊之上,大约确是倾国倾城。不过天下第一四个字,倒真真是听着唬人。”

明妃道:“凭她怎么样,也不能和皇后娘娘的端庄娴静之美相比。她也敢妄称天下第一?娘娘乃正位中宫,方才是天下第一。不知她使了什么狐媚手段,今日就有旨意封她为仪妃。”明妃只见皇后脸色和靖,心下暗喜。她是宸帝初封赵王时所娶的侧妃,与正妃孙氏多年相处,知道这位皇后越是心里在意,脸上越不会显露出来。又加上一句话:“像她这种罪臣之女,就算陛下恩典,封她做才人、昭仪,已是天大的恩宠,居然将她位列六妃,真是……”说到这里,只轻轻啧了一声。又道:“庾家满门获罪,听说她在狱中触壁自杀,最后却没死成,还得了个稀奇古怪的失魂症。怕只怕她是装疯卖傻,意图谋逆。”

孙皇后心中果然深以为然,只问:“你方才说那些大人们都侯在永稷殿前,那么眼下圣驾在何处?”

明妃笑道:“娘娘,眼下圣驾在何处,臣妾哪里得知?”孙皇后与她是老搭子,明知她是来向自己告状,此时却有意不说,那么圣驾行踪,不言而喻。当下不动声色,只与明妃说了几句闲话。那明妃知道她必有所动,坐了片刻,也就告辞而去。皇后便叫宫女:“传掖庭令,叫他拿今日的记档来。”

掖庭令奉诏前来,孙皇后取了档文来看,只见今日那一页上记着:未时上幸瑶池,未时二刻口谕内造府,赐五百匹吴州所贡霞影轻罗,与仪妃裁纫手帕。未时三刻幸秀毓宫。于是问掖庭令:“陛下此时还在秀毓宫?那么新册封的那位仪妃呢?”掖庭令连连磕头却不答话。孙皇后见了这情形,顿时明白了中间的文章。那心里的无名之火,腾一下全上来了,面上还是淡然,只将档文交宫女还给掖庭令:“下去吧。”

掖庭令却行而退,宫人们屏息静气,连孙皇后最心腹的宫女欣龄也不敢吱声。皇后却向欣龄冷笑一声,道:“这五百匹绮罗绞出来的手帕,我瞧那个仪妃要好生用上一用了。”想了一想,对欣龄道:“去传宁妃来说话。”

梁制皇后之下,设六妃、九嫔、十二婕妤、十二昭仪,另有位份更低的才人、采女不计数。新帝登基未久,只正妃孙氏晋封皇后,两位侧妃晋妃,另数位侍妾各晋了婕妤、昭仪。除明妃之外,另一位宁妃傅氏,乃定国公傅誊之女,定国公虽是世袭爵位,但以军功行伍出身,这个女儿自幼做男孩儿来养,识文断字,性疏爽朗。皇帝因着定国公的面子,也肯敷衍她三分。

欣龄至宁妃所居的承清宫,话就说得十分客气了:“天气暖和,日久天长的,皇后娘娘想请宁妃娘娘去坐坐,说几句家常话。”宁妃听了,只笑道:“这点事娘娘派个寻常人传唤一声就罢了。”整了妆容,因承清宫距凤藻宫不远,只带了两名宫女,随了欣龄款步而行。

宁妃走路素来不用人扶,欣龄便只虚虚搀了她肘下,只随口道:“宁妃娘娘,还是打庆福宫那边绕过去吧。”宁妃心里奇怪,问:“好端端的,做什么要绕远路?”

欣龄微微一笑,抬头向不远处的垂花门一望。宁妃只见两个太监垂手侍立在门下,不由问:“秀毓宫不是没有人住吗?”

欣龄道:“陛下新封的仪妃,赐居秀毓宫。”宁妃听了倒是一笑:“新来了人,你们倒也不告诉我,我去瞧瞧。”转身便往垂花门里走,欣龄连忙道:“娘娘止步。”这一声到底是迟了,宁妃已瞧见那汉白玉台阶之下一位内官,听见说话声站起身来,正是乾元殿的总管太监余大元,见了宁妃进来,连磕头行礼都忘了,只急得连连摇手。宁妃诧异的问:“咦,你怎么在这里?”殿中极静,她脱口一句,声音稍大,突然猛得回过神来,顿时猜到一二分,心下不由大惊,已听到殿内极熟悉的声音,略略有一丝不耐:“谁在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