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被太乙拒绝后,我很是失望,直到拜入紫微宗,才以为找到归宿。我如今才迈入金丹一重境,之后若是没人指点,我不知道自己会走上怎么样一条路。我还能够再改易门庭吗?”

越昙嘴唇翕动着,挤出一句 :“抱歉。”修士一旦背叛恩师便是人人喊打,紫微宗长老如果真心有意打压,那兰泽的修道之路绝对会断掉。

“我以前因有你这么个姐姐而骄傲,可谁知道,这一切会变成我要偿还的孽呢?”越兰泽直勾勾地看着越昙,讽刺地笑了声,“你的存在让我痛苦了。如果你死在天涧,你就是道域的救世主,你”

“你想要我死吗?”越昙惶恐地打断越兰泽的话。

一句没有卡在喉咙,越兰泽猛地一转身,背对着越昙说:“是!死人的价值比活人高,不是吗?”她不愿意再看到越昙那张血色褪尽的脸,放完话后扭身就走,独留越昙在禁法崖中伤神无措。

越兰泽在太乙宗中小住一段时日,每天都要来禁法崖。有时候会跟越昙说她在紫微宗的处境尴尬,有时候一言不发,双目阴沉地看着越昙,骨头缝中渗出森然的戾气,令人生畏。

禁法崖中氛围凝滞,在素寒声踏入的时候,没有缓解半分。素寒声朝着越兰泽一颔首,算作是见礼。她没跟越昙多说什么,直接取出新炼制的药丸。

“一次要这么多吗?”越兰泽望向素寒声掌心三枚散发着异气的丹药,皱眉问。

“她身上有圣人蛊,可以试出药物的极限,省得再重复。”素寒声从容道,她噙着笑容看向越兰泽,“兴许此功能削减她身上的罪孽。”

越兰泽没再说话。

身为药人的越昙没有选择的资格,她已不想在别人的跟前流露出脆弱,尤其是越兰泽还在此处。她在石头上趺坐,额上青筋暴起。巨大的痛苦如海浪奔涌,鲜血从她的七窍中缓缓渗出。越兰泽的脸色越来越沉,几乎要按捺不住。她霍然起身,冰冷的视线如淬毒的银针刺向素寒声。素寒声才慢条斯理地取出数枚银针,掐着法诀减缓越昙的痛苦。

素寒声漫不经心地解释一句:“只是为了药性。”

越兰泽紧抿着唇,挤出一个“嗯”字。

这次试药取血后,素寒声没再久留。她急匆匆地离开,临走前朝着越兰泽瞥了一眼,心思漂浮不定。越兰泽没理会素寒声怪异的眼神,她快步走向越昙,想要擦拭她面颊上的血,可在距离越昙肌肤堪堪数寸时,又蓦地收回手。

越兰泽冷酷道:“这是你应得的。”

越昙耳中嗡嗡作响,她掀开沉重的眼皮,在模糊的血光中,看不清越兰泽的神色。她稍稍移动,可惨败的身躯很快向着前方倾倒,倒在眼疾手快接住她的越兰泽的怀中。“兰、泽。”两个字好似花光越昙所有力量,她的呼吸声急促起来,仿佛风箱拉动。她压住越兰泽的手腕,断断续续说,“带、带我、带我出去。”

“你还想出去?”越兰泽只觉得荒谬,她想要推开越昙,可感知着身上那比纸片还要轻的力量,又生出几分不忍。这是她的姐姐,是她唯一的亲人,是当初将她从困境中带出去的人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太乙不会允许你出去,紫微宗更不可能让你出逃。”

越昙摇了摇头,歇了一会儿,才说:“长老、大师姐,我要去看她们。”

越兰泽眉头紧皱,总算听明白了。“你要去请罪?”

越昙已经不在意越兰泽话中藏着的深意了,只要不是断然的拒绝,她就有一丝的希望。她抬起头,眼中淌出血泪来,她的声音绝望而嘶哑:“兰泽,我求你,带我去见长老和大师姐。”

在一片惨淡中,越兰泽的情绪也受到感染,拒绝的话说不出来。她看着越昙,放缓语调:“此事得问过边真人。”

越昙“嗯”了一声,她笑了起来,可神色悲苦,短短的时间便经历万千磨难、尝尽世态炎凉。

她已经很疲惫了。

左霄、谢寄愁都是太乙修士,虽道体陷落天涧,但衣冠俱入坟冢,葬在太乙的落仙陵。越兰泽想着在落仙陵也出不了什么事,便在离开禁法崖后去求见边玉沉。

边玉沉在道不孤峰,此地是历代太乙首席弟子的住处,最近的一位便是谢寄愁。峰上剑意崚嶒盎然,那最凛冽的一道便出自谢寄愁的手笔。山风吹拂着边玉沉的白衣,袖袍翻卷宛如流云动。道不孤峰最高,在峰顶眺望,可见群峰如石笋出云盘,朦胧缥缈。

“边真人。”越兰泽执了一个后辈礼,她直来直去,直接道明来意。

“她要去落仙陵?”边玉沉眉头攒起,似在沉思。道不孤峰草木招摇,声音窸窣。边玉沉的视线越过面前的人,似是在看旧日的光阴。仿佛看到两道并肩而来的身影,缓缓地朝着她走来。边玉沉心头一跳,圆满的气机不由得一滞。“她要去见左师妹和寄愁么?那就让她去吧。”边玉沉缓慢地开口,说到最后,面上露出深深的疲倦来。

越兰泽忙道:“多谢边真人。”

边玉沉“嗯”了一声,又继续陷入自己的怀想中。

越兰泽达成目的,很快就下山。只是在拐过石阶的时候,她心中慨然一叹。药王谷以素寒声为承继人,紫微宗也在秋荻师姐身殁后去物色新的首席弟子,各大宗派都在行动。唯有太乙宗中寂静无声。边真人是无法接受谢寄愁已然身陨的事实吗?

落仙陵是太乙宗诸道人魂归之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越兰泽毕竟是宗外人,就算得了边玉沉的口讯,也需要太乙修士来引路,而那个引路人,自然就是方倦之。一段时间不曾见,方倦之对越昙的憎恶不曾削减半分,一照面,便劈手打向越昙。她的动作极快,越兰泽根本来不及阻拦,回神时越昙已经跌飞出去。

越昙早已经习惯方倦之的态度,她默不作声地爬起身,拖着重伤的躯体一瘸一拐地往前。

方倦之讽刺一笑,还想动手,只是这回被越兰泽一拦。

越兰泽冷漠地看着方倦之,悬在腰间的星盘落入掌中,丝丝缕缕的元炁浮动,只需要法诀一引,便能迸发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你紧张什么?素寒声那般对待越昙,你不也漠视吗?”方倦之将剑按了回去,笑容讥诮。越是靠近落仙陵,她心中的那股怒意越甚,凭什么大师姐尸骨无存,而废物软弱的越昙活得好好的?

左霄、谢寄愁同时死,两人的墓毗邻。松风吹拂,一团团落雪从树梢砸落,发出簌簌声响。越昙掀开眼,看到两座坟冢,眼眸酸涩,她屈膝一跪,直愣愣地看着墓碑,一言不发。

方倦之怕自己遏制不住杀人的心,在将越昙姐妹领到落仙陵的时候便退到外头,整个陵园中,只剩下越昙、越兰泽两人。

秉着对牺牲同道的崇敬,越兰泽浇了酒,躬身一拜。她看着雪地中的越昙,问:“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越昙扭头看越兰泽,眸中带着点哀求:“我想静一静,可以吗?”

越兰泽皱眉,对越昙的请求感到心烦,可人都已经带到落仙陵了,许是有什么需要宣泄。她不觉得此刻的越昙还能做什么,但是避开前仍旧警告一声:“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我们的处境已经足够难堪,你不要再做我的拖累。”

越昙一言不发,置若罔闻。

第9章 越昙失踪了。

越昙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头发、眉毛、眼睫很快就挂满雪花,一个时辰过后,已然是一具雪人。期间太乙宗的弟子和越兰泽都来过,看到越昙跪着的场景,没有阻拦,也没有给予太多的关注。越昙就这样跪着,直到黄昏雪停的时候,她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抖落身上的雪块。

寒气顺着血肉慢慢向内渗入,侵袭着五脏六腑,仿佛要自内而外将她化作雪雕。下丹田中,破碎的金丹还在,里头还藏着丝丝缕缕的灵气。这是先前边玉沉来时,越昙悄悄留下的。这点灵气顶多用来打开“天地根”,可纵然只是如此,越昙也觉得足够了。

“天地根”是谢寄愁给她炼制的储物囊,可保灵机不失,一开始里面只有食物,慢慢的,又堆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法符。越昙目光茫然无神,好似一蓬死灰。她越过法符,用最后的力量取出一坛酒。酒名“岁无忧”,是大师姐采集花果酿的灵酒,要她岁岁无忧。

“岁无忧”入喉清甜,没有烈气。越昙的酒量浅,就是这样的果酒饮上一坛,也会醉眠。她会在大师姐练剑时饮酒,等到夕阳落山时,大师姐会将她唤醒,背着她回到道不孤峰中。她问过大师姐,为什么她容易醉,大师姐只说她“道行不够”。一开始她不明白喝酒要什么道行,可后来知道了,酿酒的花果非是凡物,都是百年、千年的灵果,酿成的灵酒自然也形同大补丹。

越昙拔开酒塞,怀着涩然的心抿了一口。苦涩在唇齿间荡开,仿佛大师姐一走,岁无忧也变成苦酒。酒中的灵气在破碎的脉络间游走,经过干涸的丹田,又游到绛宫,最后爬升到泥丸宫那是圣人蛊寄寓之所。灵气激荡,越昙咳了一声,鲜红的血从唇角溢出。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继而大口大口地灌着果然。眼目晕眩,仿佛隔着重重雪影看到大师姐在前。

酒壶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

越昙压抑着莫大的痛苦,慢慢站起身。她再度打开“天地根”,从中取出数枚法符。这法符有隐形匿气之效,以前她要大师姐找她,就故意用法符将自己身形匿起。瞒不过元婴真君,更瞒不过大乘期的大宗师,所幸太乙没太防备她,留在此处只有金丹期的二师姐方倦之。越昙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么做,仅有的一个“离开太乙”的念头支配着她,让她快些逃脱苦海。

阴云如铁,冬日的夜来得向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