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一声响,铜案后,有人说:“来了。”

越昙听见声音,又扭头去看其余宗派的人,有陌生的人,也有熟悉的面庞。可故人只与她对视一眼,便避嫌似的撇开视线。越昙喃了喃唇,想说些什么,可背脊蓦地袭来一股重压。方倦之咬牙切齿,低声道:“执令君在问你话!”

耳畔嗡嗡作响,在那股法力震荡下,鲜血又从口鼻中渗出,一滴滴地落到越昙的手背。她再度望向雍容华贵的执令君,辨认她的口型,说 :“我没有罪,不是我做的。”

越昙的挣扎没引起云流声丝毫的神色波动,她迈步从玉阶上走下,身上银色的日月配饰琳琅作响。鞋尖距离血污只有一步之遥,她漠然地询问:“真一镇魔诀我等推演百次,没有问题,过去两回都镇压天涧成功了。你说是施展真一镇魔诀时出现错漏,那么错漏在哪?最后又是如何解决的?天涧又怎么被封镇住的?”

“是”越昙一仰头,口中吐出一个字后,难以继续。她在云流声锐利的目光中,很难堪地说了声,“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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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说谎。”云流声语调平静。

简单的四个字给越昙带来极大的压力,她回忆着那日的场景破绽出现在左霄长老的身上。她也不知道左长老为什么会被邪魔所迷惑。长老最是惜名,如果她经不起邪魔考验的事情传出,那过去多年堆砌的声望会顷刻崩塌。她尚是婴儿时,被人丢在太乙山脚,是左霄长老将她捡回去的。在她被断为根骨差事,左长老也养育着她,宛如母亲。直到八岁的时候,圣人蛊在她身上显兆,她才被师尊收入门下。不管怎么说,长老待她恩重如山,她不能让长老名声出现污点。这件事不能说,大师姐的封神禁律也不能说。

云流声说:“你是圣人蛊的寄主,圣人蛊会排斥一切异物,邪魔无法侵染你的意志,除非你自愿堕入邪魔道中。”

越昙闻言浑身一冷。圣人蛊是天生神物,它一生只寻一主。但凡身怀圣人蛊者,无不是资质超绝之辈,一旦成长起来必定成为大宗师飞升。千年前的解慈悲便是圣人蛊的怀有者。可神物皆是善恶两性,“圣人”非道德上的圣,而是昭示着一种力量。这就意味着拥有圣人蛊的人,也有可能走向邪道。越昙不认为自己是恶,但其余人呢?

“你在隐瞒天涧实情,这让人如何相信,是她们堕邪,而不是你起了恶念?”云流声凝视着越昙,又道,“封印已经起效,就算你是圣人蛊的拥有者,可如今不过金丹,靠你的修为不可能在她人堕入邪魔道后完成封印阵法。”

越昙艰涩地开口:“不,是”真一镇魔诀早在长老她们被邪魔所侵的时候就失败了,是大师姐用封神禁律填充那失效的半边,将自身化作阵心,才勉强催动封印。她画下的最后几笔成功了,也不算完全成功,因为这封印不可能跟过去一般持续一百年。越昙不说透这两点,就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只能噙着眼泪,不住地摇头道:“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没有。”

“兴许你是在替别人隐瞒,但只要你解释不清,罪责就在你这唯一一个存活的人身上。”云流声注视着越昙,“我合理推测,你是在真一镇魔诀大致完成后,众人筋疲力尽之时暗下杀手。如果不是支援的人恰好赶到,看见你杀戮秋荻的那一幕,兴许唯一归来的你,会被道域视做救世主。”

“前往天涧的,哪个不是心性圆融无缺的?邪魔能在短时间内侵染她们的心神、占据她们的躯壳吗?”铜案后传来质问声,来自鬼谷的执事道人猛然间起身,看着边玉沉道,“左道友会被邪魔侵染吗?边道友座下大弟子、未来的太乙掌教谢寄愁小友,她会被邪魔侵染吗?”

边玉沉闻言吐出一口浊气,说:“不会。”她站在高处看着越昙,失望道,“小昙,你真令人失望。”

云流声不管这对师徒情绪如何复杂,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越昙,澎湃汹涌的气劲如大山压在越昙的身上,她问:“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死在你手中的,有谁?”天涧之中,封印起效也要时间,在这个短暂的过程里,邪魔必定会拼命反扑,这才给越昙得手的机会。

云流声的话语中夹杂着一股越昙抵抗不了的威势,她的视线模糊,双目好似失明,恍惚地吐出六个名字。其中秋荻来自紫微宗,而余下的几人中两位来自儒门正道、两位来自鬼谷,还有一人是跟众宗派交情极好的散修。

鬼谷执事骤然起身,怒声道:“你当真罪大恶极!该死!”她猛地一甩袖,气浪悍然撞上越昙的身躯,将她整个人掀起,重重地砸在殿中的铜柱上,旋即滚落在地。

越昙咳血,她抬头看边玉沉。

昔日温柔待她的师尊,神色是刺骨的寒峭与无情。

师尊真的一点都不信她吗?哪怕就说一句呢?

第3章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师尊为人持正清寂,仙姿玉映,她待门中弟子很是严厉,可她越昙是个例外,从小得尽师尊的恩宠。师尊门下真传、记名弟子都不少,但真正由师尊亲自教导的人,只有大师姐和自己。其余的同门都是大师姐代师授业。同门们钦佩仰慕大师姐,故而回到宗门有此一劫,越昙也是甘愿受的。只是要她承认那杀戮通道、破坏真一镇魔诀的罪名,是万万不能。

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四肢百骸游走,越昙的思绪浑浑噩噩,她费力地仰起头看师尊,希望能从她脸上找到几分对弟子的怜惜和护佑。或许在无人时,她能够跟师尊坦言。殿中似是沉寂片刻,血吧嗒滴落在地。越昙的身躯逐渐无力,而强提起的心气也随着边玉沉的冷漠慢慢地降落下去。

“师尊。”越昙很轻地喊了一声。

她的声音终于唤来边玉沉的注意。边玉沉瞥了越昙一眼,不敢再看。她的视线中泛起一丝波澜,想到谢寄愁的死,她的心中扎了一根尖锐的刺。各大宗派为门中人的牺牲而痛恨惋惜,她的恼恨和痛苦不比她们少。左霄是她的左膀右臂,谢寄愁是她的大徒儿,是她的心血,是未来承继太乙宗的人。她想要谢寄愁在太上法会上夺魁,继云流声之后成为执令君,可随着谢寄愁的死,她的一切期望都落空了。偌大的太乙宗中,再也找不出像谢寄愁那般拥有天赋、果断的人。

或许该保住越昙?毕竟她拥有圣人蛊,资质还在谢寄愁之上。可这会让太乙宗走到道域宗派的对立面,成为千夫所指。此与她对太乙宗的期盼背道而驰!边玉沉一言不发,云流声挤出一道冷笑。她问:“既然边道友座下弟子解释不清天涧发生的事情,那便以罪人论处。”

“就是!杀人偿命!边真人不会要保下她吧?”

“天涧之劫,我等损失惨重,你太乙宗得给个交待才是。”

“她身怀圣人蛊,可已被杀心所染,谁知道未来成就的是一个圣人还是叫整个道域崩毁的恶鬼?边道友早日下定决心啊。”

铜案整齐,边角兀自放着冷光,雕龙刻凤的柱子显得格外狰狞。越昙浑身冷彻,在听到边玉沉那句“由执令君决定后”,一颗心顿如死灰。殿中喧闹,每一个都要将她问罪,可越昙像是听不见了。往日鲜活的画面从她的眼前划过,一时间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幻。有那么一刻,越昙以为一切都是一个噩梦,谁能想到昔日往来能报以一笑之人,此刻要她的性命。

涣散的思绪渐渐地拢聚,越昙身躯中猛然间爆发出一股力量。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所有的人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都是冰冷的憎恶。“我没有滥杀无辜,她们已被邪魔所侵,是她们要我动手的!”越昙拔高声音。

“可你要我们怎么信你呢?众人只见你杀死秋荻,却不见秋荻如魔疯狂。”一道慈悲的声音终于带上点悲悯,说完后又唱了声“阿弥陀佛”,不知到底是在怜惜谁。

“我”越昙还要辩解,可又一浪迎面砸来,将她死死地压在地面上,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兽。

高高在上的执令君终于发话,语调平静:“该杀。”她噙着笑,可眸光很是冰冷,扫过边玉沉,又问,“边掌教以为如何?”

边玉沉的话语平静得惊人:“是她罪有应得。”

明明是烈日烤炙的夏日,殿中吹来一阵风,越昙感知到一股宛如隆冬降临般的凛冽。她不怕死,在天涧的时候她就想与大师姐同死,可大师姐说她有职责,说她要画完大阵镇压天涧。但是她不能含冤而死,她惨淡地笑了一声,说的依旧是“我没有”。

可连太乙宗的人都不能相信越昙的辩白,何况是其它宗派的道人?她越是否认,那些人的眼神就越冷,面上还流出几分蠢蠢欲动的残忍,已然是将她当作邪魔。

“杀死她并不妥当。”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很快便压住殿中的喧闹,显得格外清晰。

越昙慢慢地睁大眼睛,循着熟悉的语调,找到铜案后站起来的故人素寒声。她是药王谷的传承人,此番作为药王谷代表来太乙宗观看这一场审问。在天涧之战中,药王谷也折损了两名道人,一是长老素问,另一人便是素寒声的师姐、药王谷这代弟子的首席怜花信。药王谷没了怜花信,就像太乙宗没了谢寄愁。可太乙宗再也找不到谢寄愁那般人物,而药王谷还有一个能够跟怜花信相提并论的素寒声。因着这一点,素寒声虽是后辈,可各宗派的执事也愿意听她说话。

对越昙来说,素寒声是她的至交。她猛然间获得一股力量,眼眸中重新亮起了希冀的光。

云流声问:“何出此言?”

素寒声不卑不亢说:“让她就这样死去,太便宜她了,怎能对得起诸位同道的牺牲?她身怀圣人蛊,血肉俱可入药,倒不如将她囚禁起来,养着她来各宗派做药人。”药王谷研究药物,都是用野兽试验的,可野兽效果终究不如人,在几轮测试后,药王谷需要看药物在人身上的反应,故而每年都会招募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来试药。但要说药人,谁能比得上身怀圣人蛊的越昙?

这番话一出,殿中俱是一片沉寂。修道人虽然都会炼一点丹药,但都是简单之物,真要受伤还得去药王谷中求医。有越昙这么一个药人,药王谷炼制出宝药,的确对她们很有益处。

“此法也可。”鬼谷执事沉声道。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一致看向云流声,等待着她的决定。

没人管顾一身冰寒的越昙,她看着素寒声的目光困惑而茫然。素姐姐这是要保住她的性命吗?是权宜之计吗?其实如果素姐姐要她帮忙试药,她也是愿意的。毕竟她们是莫逆之交,她也替素姐姐试过几味药了。越昙暗暗地吐出一口浊气,开始思考之后如何证实自己的清白。

在杀与囚之间,云流声选择后者。她看向边玉沉,道:“边掌教会做好的,是么?”

边玉沉淡淡一点头,她一身雪色织金流云袍随着脚步而翻飞。她低头看着越昙,一只手搭在越昙的头顶。

越昙的动作僵硬,抬头看边玉沉,眼睫上挂着清泪。“师尊,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