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年过花甲的韩弼青,视之只如五十许人,一双眼睛更是深遂如渊,仿佛能随时随地看进人心里去。因为来得匆忙,只是家常燕居的冠服,可是气度从容,并不见得惊慌。柴一鸣与王郅自然先行礼,叫了一声:“韩太傅。”韩弼青隐有忧色,摆了摆手,问:“王爷怎么样?”柴一鸣道:“太傅来得正好,咱们正要去见胡院正。”

胡逻知刚从晋王养伤的书房中出来,柴一鸣遣人请了他过来,由韩弼青亲自问话。胡逻知在太医院当了二十余年的御医,又做了十余年的院正,说起话来字字斟酌:“禀太傅,王爷的伤是剑伤,伤在左肋下二寸,可幸王爷洪福齐天,眼下倒是不妨。”

韩弼青不觉望了一眼柴一鸣,缓缓道:“伤在那样要紧的地方,如何又说不妨?”胡逻知磕了个头,道:“伤是伤在要紧处,但幸得上天庇护,伤口并不甚深,所以不妨。”这话愈见蹊跷,连王郅都绕糊涂了,但韩弼青很快的问:“那王爷什么时候可以醒?”胡逻知想了一想,道:“恐怕要到戌时。”

韩弼青哦了一声,不动声色的说:“那就好。”

他的身份不便久留,况且留在这里亦无宜处,于是先行回府。柴一鸣送了他出门回转来,刚走至花厅前,府吏迎上来,附耳对他说了一番话,柴一鸣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王郅本来亦坐不住,隔窗看见他的脸色,远远问:“柴先生,怎么了?”

柴一鸣进了花厅,方才低声告诉他:“王爷遇刺时那女子的身份查出来了,姓阮,名叫阮湘虞。”

王郅脸色微微一变:“莫不是……”

柴一鸣点了点头,轻轻吁了口气:“不错,正是阮襄诚的女儿。”

第3章

王郅倒吸了一口凉气,四下里静悄悄的,唯见斜阳照着这深深庭院,显出一抹颓色。庭中几竿翠竹,风过叶声萧萧如雨。柴一鸣望着窗棂上透过的日影,慢吞吞的道:“等王爷醒了再说吧。”

胡逻知素来稳重,没有十成把握从不轻易下定论,既说了戌时晋王可望苏醒,果然到了戌初时分,晋王从昏迷中渐渐醒转过来。首先便传了柴一鸣进去,柴一鸣踏入书房时,正是上灯的时候。内侍持了蜡钎,一一点燃各处灯烛,晋王半躺半卧在软榻之上,紫檀雕花隔扇巨大的阴影将他整个人笼在其中,他身上本盖着一幅赤色织锦万福万寿的锦被,晦暗的光线里颜色褐固似凝血,叫人无端端一惊。只有榻侧一盏绡灯,跳动的滟滟光晕映在他清瘦的面容上,似给他苍白的双颊添了一抹血色。世宗七子中,晋王梁彦并不是样貌最俊美的一个,而且历经这么多年的离乱,两鬓几绺灰白夹杂在其余黑发间,格外醒目,眼角细纹平添了些许稳重,只余一双眼眸,依旧清黑幽暗似千尺寒潭,依稀能映出微黄光晕中柴一鸣的身影。也唯有这双眼睛,方能叫柴一鸣忆起十余年前,毓华殿中那位神采飞扬、英气勃发的皇子。的d1保护版权!尊重作者!反对盗版!@Copyrightof晋江原创网@柴一鸣方才行礼,梁彦已经命人赐座,坐定之后,柴一鸣才道:“刺客至今未追查到任何线索,另姜提辖托臣向王爷请罪,还请王爷处置。”

梁彦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道:“你们皆已尽了全力,何罪之有?”

从梁彦还是皇子,五岁进毓华殿读书时,柴一鸣便是他的伴读,这二十余年来,主仆已经十分默契,听晋王如是说,他只欠了欠身子,并没有再说话。梁彦望着床侧那盏冰绡刺绣五蝠图案的灯罩出了一会儿神,说道:“今日若非我穿了金蚕软甲在衣内,只怕风天扬那一剑,真的可以得手了。”

柴一鸣目光依旧低垂着,面无表情,唯有眉头似是不经意微微一跳。过了片刻方道:“我已经命人去宫中禀报太后,王爷遇刺的事情。”

梁彦却没有答话,柴一鸣缓缓道:“姜提辖眼下在外头,王爷是否要传他进来问话?”

梁彦摇了摇头,道:“不必。‘阳关三叠’嫡传的风家子弟都会,但能持雪引剑使出那招‘雪涌蓝关’的,天底下也只有风天扬了。”说到这里,忽然淡淡一笑:“先帝手里的人,岂是好相与的。置诸死地而后生,这么多年来,可真难为他。”

柴一鸣道:“这颗棋子先帝埋了多年,今日如何不明不白的使出来。”

梁彦有伤在身,多说了几句话便觉得禀气不足,依在大迎枕上,微微喘了口气:“走这步棋的人,还不晓得是敌是友。如今局势瞬息万变……”说到这里,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柴一鸣眼中精光一闪,依旧是慢条斯理:“王爷放心,不管怎么说,王爷是摄政王,名正言顺秉理国政。皇上今年才三岁,要想亲政总得有十余年,而眼下杜左思已除,她失了左膀右臂,三五年内,绝奈何不了王爷。”

他与梁彦都知道那个“她”是指谁,烛光微微一跳,结了极大一朵灯花,不过瞬间已经烬落成灰。仿佛就是那一瞬间,晋王眼中似有什么骤然黯淡,很快内侍徐四定已经拿铜拔过来剔亮了灯,梁彦眼中已经依旧和平常一样,带着泠泠的寒意,似浮着一层碎冰。柴一鸣想,适才那一刹那大约是自己看错了吧。于是斟酌着措辞:“还有一事要禀报王爷今日在大悲寺里的那位姑娘,乃是阮大司马的千金,阮小姐。”

梁彦似微微吃了一惊,这才问:“是她?”

柴一鸣神色恭敬,道:“臣已经命人去查实了,阮小姐去年冬天就来了中京,一直住在南坊的知月巷,深居简出,并未与阮大人生前的故旧世交来往。据她身边姓高的嬷嬷说,今日一早,阮小姐要去大悲寺还愿,所以她才陪了阮小姐上西觉山。”

梁彦淡淡的道:“她父亲算是为杜左思所杀,今日杜左思问斩,她去还愿,大抵是有这回事。”柴一鸣道:“阮小姐曾经遭刺客挟为人质,所以被姜提辖误伤,已经请了太医去看过阮小姐的伤势,性命倒是无妨。”迟疑了一下,问:“王爷要不要遣人去看看?”

梁彦与阮湘虞曾有过婚约,若不是世事弄人,这阮湘虞大约早就是晋王妃了。彼时晋王的生母华妃还在,华妃系出名门,身份高贵。华妃之父驸马都尉赵摹乃是暨北世族赵氏的长房长子,生母则是穆宗第六位公主,华妃容貌生得极美,甚得世宗皇帝宠幸。因赵、阮两家世代交好,所以梁彦方在稚龄,华妃便求得世宗皇帝应允,将阮襄诚的第三个女儿阮湘虞许配给梁彦,赐婚的时候阮湘虞出生不过百日,梁彦亦不过六岁。后来太子梁意渐失圣心,朝野之中一度曾传闻世宗皇帝有意改立晋王为太子,谁知天祯十六年,华妃暴病而卒。又过了半年,梁彦服食丹药,失心疯颠,从此被禁囚于北馆。世宗皇帝道:“安能以此疯颠子误人家好女儿?”终于退了聘礼。屈指算来,那也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漫漫的往事,一刹那排山倒海般汹涌上前,退聘之前,阮湘虞曾从河郢千里迢迢来到中京,执拗的求了恭献皇后,只为见自己一面。梁彦只记得木条封钉的朱门,拼了全力才能拉出两寸来阔一道缝隙,她一身鹅黄衫子,立在熏然欲醉的和风中,似杨柳枝头最浅嫩的那一抹春意。当时她的眼泪,只是沿着面颊滚滚的往下淌着。

此后数日,那抹浅嫩的鹅黄,似心头剖开来新鲜的伤口,揉进一根细针,每每一想到,便是牵痛不己。再后来,经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那样多的腥风血雨,阴谋杀戳,一颗心早就比铜墙铁壁还要刀枪不入,那少年时细细的一脉隐痛,早就被磨灭得干干净净,再不剩半分痕迹。

此时提起来,他连她的样貌也回想不起一丝来,其实这么多年来,也就是十一年前门隙间曾窥过一面。他语气平静的说:“那就遣人去看看吧,毕竟当年阮大司马是为我的事殉难。”

柴一鸣道:“要不,请梅姑娘派几个妥当的人过去侍候阮小姐。”

晋王一直没有娶正妃,梅龄是自幼侍候梁彦的宫女,后来收房做了侍妾。晋王府里便是她在主事,所以柴一鸣有此一问。梁彦摇一摇头,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不必再多事了。”

柴一鸣正欲说什么,徐四定忽来报:“宫里打发人来看王爷了。”

梁彦望了柴一鸣一眼,柴一鸣就问徐四定:“太后打发谁来的?”

徐四定答:“是太后身边的崔婉侍,并两名女官。”

梁彦想一想,道:“请她们进来吧。”

崔婉侍是太后的心腹女官,婉侍乃是正三品的品秩,且又是奉了太后的懿旨前来探病,半是钦差的身份,柴一鸣当下回避了,崔婉侍方率着两名女官,款款步入房中。见了梁彦,恭声道:“臣妾见过摄政王。”便作出裣衽行礼的样子,梁彦忙命徐四定搀住了,早有人端了绣墩来,崔婉侍欠身道:“王爷客气了。”并不坐下,立在那里神色依旧恭谨,道:“太后闻得王爷遇刺,十分忧虑,特遣臣妾前来探视。”

梁彦于榻上稍欲欠身,便牵动伤口,不禁微头微蹙,崔婉侍忙道:“王爷不必多礼。”梁彦微微喘了口气,道:“还请婉侍替我恭谢太后天恩,本王的伤并不要紧。”

崔婉侍道:“太后还有几句话,命臣妾嘱咐王爷。”梁彦便望了徐四定一眼,徐四定会意,轻轻将脸一扬,内侍使女尽皆会意,轻手轻脚往门外退去,只余了徐四定一人在屋里侍候。梁彦沉默了一会儿,问:“太后有什么懿旨?”

崔婉侍并不答话,却往后轻轻退了一步,她身后本是两名女官,皆身着六品女史服色,出宫按制用风兜将脸遮去大半,隐约只能见到帽内缀金纱冠上的金珠,在灯火下莹莹一闪。此时崔婉侍往后一退,右侧那位女史却往前走了一步,崔婉侍替那女史解开风兜,去了软冠,梁彦只见眼前豁然一亮,那女子乌亮的长发绾成宫妆最寻常的如意高寰,只斜簪了一枝墨玉钗,身上衣裳却是烟霞色南荑贡缎,宫妆样式刺绣千叶攒金海棠,枝枝叶叶缠金绕赤,勾勒出袅袅婷婷身段卓然生姿。盈盈一张芙蓉秀脸竟比衣裳更加艳丽百倍,炫目光华如能照亮整个屋内。

梁彦有一刹那,竟觉似不能正视,徐四定早就瞠目结舌,呆在了那里,闻得梁彦唤他,方才如梦初醒:“王爷。”

“扶我起来行礼。”梁彦的声音已经十分镇定:“臣失仪,还望太后恕罪。”

今年二十四岁的皇太后,望之仍如十八九岁的艳姝,这些年岁月流转,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此时微微一笑,明眸如水,皓齿如贝,声音更是呖呖动人:“王爷不必拘礼,都是一家人。这又不是朝堂之上,咱们只叙家礼。何况哀家是来看视王爷伤病的,若累得王爷扶伤起来行礼,倒叫哀家于心何忍?”

晋王是摄政王,早有过特旨朝堂免跪,且他又是先帝的兄长,梁彦便不再执意,道:“那还请太后恕臣有伤在身,僭越无礼。”

场面话都说完了,徐四定亲自去沏茶,屋子里十分安静,偶然听得噼啪微响,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秋蛾,扑在了灯盏上,围着那冰绡纱罩团团扑着翅膀。过了一会儿,终于绕进了纱罩里,直向那火焰扑去,灯光跳得一跳,很快又重新漾漾的晕散开来。双成随手取了灯侧的紫铜拔子,剔了剔灯芯,将那只已经烧得焦黑的飞蛾拔了出来,她似是无意,举止间神色慵懒,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样风韵。梁彦只见她五指纤细,指隙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连手中拿捏的那枝紫铜拔子也叫灯光映得温润如玉,声音亦温柔如春水:“王爷的伤,太医怎么说?”

第4章

“蒙太后垂问,臣的伤并不要紧。”梁彦的声音不紧不慢,似透着隐约的疲倦:“太后夤夜前来探视,臣不胜惶恐。”

双成微微一笑:“王爷乃是国家砥柱,身系社稷安危,哀家听闻王爷遇刺,心神不宁,眼下见到王爷平安,方才觉得心中一块大石放了下来。哀家已经命神机营追查刺客,必要严办。”

梁彦慢慢道:“刺客是风家的人。”

双成眼中骤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神采,仿佛像是诧异,旋即很快镇定下来:“此事不可姑息,绝不能出一丝一毫的纰漏。”梁彦语气平缓:“臣亦是这样觉得。风氏一族的武功心法,都是家传秘技。容臣即刻着手追查,再向太后回奏。”

双成道:“瞧王爷的伤势,这段日子定然上不了朝,这几日事情又多,枢密院的事,哀家打算命韩弼青暂署。”月前杜左思下狱,首辅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因晋王摄政,所以首辅暂缺,亦不甚要紧。但眼下晋王受伤,不能理政,首辅之议便成了当务之急。晋王知她此次前来,必欲与自己商议首辅人选,但韩弼青并不是六辅相中资历最深的,且与晋王甚是相得,她这句话说出来,梁彦微微意外,立刻道:“韩弼青资历不及吴铣,臣以为似欠妥当。”双成依旧是商量的语气:“吴铣是世宗皇帝手里的老臣,只是如今上了年纪,首辅职责重大,哀家只怕他精神不济。”

梁彦不愿与她争论,且此事亦可另想办法,当下便答:“但凭太后圣裁。”双成点了点头,语气稍稍轻松了些:“今日王爷没有入宫,焕儿还好生惦记,嚷着要见四伯伯。”梁彦性子淡漠,唯与方在冲龄的小皇帝极有亲缘,因小皇帝自幼丧父,对晋王自然而然生了儒慕之意。甚是敬爱他,一日不见亦要问的。晋王虽有几房姬妾,却一直没有子嗣,膝下犹虚,所以对皇帝亦是疼爱。果然一提到小皇帝,梁彦便问:“皇上圣躬安好?”

双成道:“终归是淘气,和王安福在花园里搬石头,差一点压伤了手,略略训斥他两句,就闹得连晚膳都没有用。”小皇帝虽只三岁,但聪颖过人,顽劣得不像三岁的孩子,侍候他的太监侍卫每日寸步不离的侍候,依旧生出大大小小无数的事来。不是爬山上树,就是拔花毁草,就只差拆了乾元殿。性格又极为倔强,而太后居寡,身代父职,自然对儿子十分严厉。梁彦便不能不道:“皇上还小,太后慢慢教诲,才能体裁太后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