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西北又咳了声,将?一整杯水都喝光了,转头望向窗外。夜晚来临,天地暗成一片,这叫他感到?心慌,也?叫他突然产生?倾吐的欲望来。
“你想听绍言小时候的事吗?”
钟虞一愣,点头:“想。”
蒋西北脸上便流露出回忆的神?色来,慢慢说道:“绍言这孩子跟你一样,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心眼也?实,认准了一件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钟虞赞同大?部分,但心想蒋绍言心眼还实?这人表面看着谦和,正人君子,暗地里心眼不要?太多。蒋西北怕不是带了层滤镜。但他喜欢听蒋绍言小时候的事,便问:“还有呢?”
“还有多着呢。他小时候也?皮得很?,那时候我还在岛上,养了条纯种的德国黑背,后?腿立起来一米多高,可威风了,绍言特?别喜欢那狗,走到?哪儿都要?牵着。”
许久没跟人说起蒋绍言,蒋西北说得自己也?起了兴,仿佛忘记了身体上的疼痛,腰杆都坐直了。
“那狗极通人性,对绍言也?亲,后?来退役了,我就把它带回绍兴的镇子上养,绍言不知?道多高兴,从学校回来也?不着家,牵着狗就出去?,戴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顶大?盖帽,挨家挨巷地走,说是要?巡逻,结果?有户人家小孩怕狗,跑的时候摔破了头,还是我去?给道的歉赔的钱。”
钟虞莞尔,没想到?蒋绍言小时候这么顽皮:“他那时候多大??”
“比兜兜大?点吧,七八岁。”蒋西北含笑回忆,又嗔骂道,“臭小子混账事可没少做,都是我这个老子跟在他后?面给他擦屁股。”
钟虞没想到?有天能平心静气?跟蒋西北这样说话,他想到?一件事:“他喜欢射击也?是小时候开始的吗?”
“嗯,没错,是小时候开始的。”蒋西北点头,“我那时退役了,但好些战友还在,有时会带他回岛上,也?不知?道谁带他去?打的枪,才发现这小子竟然有点天赋,小小年纪端枪端得那叫一个稳。”
听着蒋西北的形容,钟虞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顽皮小男孩来,皮肤被太阳晒得黢黑泛红,牵着一只德国黑背在纵横的街巷里肆意奔跑,又或者端枪对靶,射中目标后?跳起来欢呼,龇出一口洁白的牙。
说实话,他有些难以同现在西装革履、沉稳持重的蒋绍言联系在一起。
变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钟虞想得出神?,没留意蒋西北也?突然噤了声,过会儿,发出一声哀叹:“他妈妈去?世之后?,这孩子突然就长大?了。”
不皮了也?不闹了,变得懂事,沉默寡言。
“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他……”病房内一时寂静,只有蒋西北沙哑的嗓音在回荡,后?悔这些年对蒋绍言的严厉和忽视,他忏悔着,低喃着,突然将?目光投向了钟虞。
“你会对他好的吧。”
那双浊目此刻望过来,一半锐利一半哀切。
“你会对兜兜和绍言好的,对吧。”
钟虞知?道,因着钟薛的事,蒋西北只怕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他回视蒋西北,蒋西北神?情期期艾艾,不再?是敢寒冬腊月跳进河里救人的勇士,也?不再?是叱咤风云创办了西北集团的老董事长。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
见钟虞久久不应,蒋西北神?情紧张,呼吸也?急,枯藤似的双手缠了上去?,他死死抓着钟虞的手,仿若濒死之人发出最后?的、垂死的呼喊。
钟虞抬手覆在那双干枯冰凉的手上,用力握住,他说:“我会,我发誓。”
第95章 伏特加 “敬未来的钟主任,我的大合伙……
蒋西北住院后, 晚上都是蒋绍言留在医院陪床。
公司医院两头跑,蒋绍言日渐消瘦,蒋西北不想看他辛苦, 一面让他走, 一面又?舍不得, 总是赶人的话说出来后又?躺在病床上默不作声了。
他不想承认,哪怕有?医生有?护工,他还是不踏实, 有?时晚上突然惊醒, 没由来的惶惑害怕,转脸看到蒋绍言就睡在旁边才能好点。
四月天, 倒春寒,白日里竟飘起细雪,到晚上又?刮狂风,将树吹得东倒西歪,影子憧憧。蒋西北再度在深夜惊醒,睁着惶然的双眼,发出破风箱似的沉重呼吸, 身子一歪, 咳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来。
他刚一动蒋绍言就醒了, 迅速起身打开灯, 又?熟练地给?蒋西北擦嘴抚背。
这灯一开,就能清楚地看到雪白枕头上又?掉了不少头发,蒋西北看着难受, 躺在床上缓了片刻,突发奇想说要把?头发全都剃了。
也不算突发奇想,他有?时候去?病房外面走走, 总能看到其他化疗的病人剃光头,只戴一顶帽子,觉得也挺好,便?对蒋绍言说:“到时候也给?我买顶帽子戴上,还方便?。”
蒋绍言脱了外衣,穿着衬衫西裤躺在边上的一张陪护床上,床窄,他曲腿侧躺,衬衫都压出了褶皱来。他站在病床边垂眸看着蒋西北越发佝偻的身形,喉结艰涩滑动,说行。
几天后的周末,风停雪霁,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钟虞领着蒋兜兜从家里过来,捎了早饭,也带上了蒋绍言剪头发的那些个工具。
蒋西北今早起来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不用?人扶自?己走到椅子上坐下,面朝窗外,恰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蒋绍言站在他身后展开围布给?他围上。
推子打开,蒋绍言敛着英俊的眉目,从蒋西北侧边鬓角开始,那一绺绺白发便?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蒋兜兜坐在旁边,一反常态的安静,等?蒋西北剪完他才跑过去?,围着蒋西北转了一圈,踮脚伸手去?摸他的头,像是好奇,指尖刚碰到就又?缩了回去?。
蒋西北见他那副样子,还以为蒋兜兜害怕,不免心酸起来:“兜兜不怕,爷爷待会?儿就把?帽子戴起来。”
蒋兜兜没吱声,又?伸手往自?己头上摸去?,谁也不知道那张严肃的小脸底下究竟在想什么。
末了,蒋兜兜仰头望向蒋绍言,脆生生道:“爸爸,我也想把?头发剃了,我要跟爷爷一样。”
几乎瞬间,蒋西北眼眶便?红了,动着干涩的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蒋兜兜又?催道:“爷爷你快起来呀,我要坐这儿,我也要剃头发。”
蒋绍言伸手想将蒋西北扶起来,蒋西北没让,自?己撑着两边扶手站起身,慢吞吞地挪到病床边,还是能晒到阳光的地方,看着蒋兜兜往那椅上一坐,又?开始催蒋绍言:“快点啊爸爸。”
蒋绍言垂眼看那坐在椅子里的小崽子,平静问:“你确定吗?”
蒋兜兜用?力点头:“嗯,你快点啦。”
蒋绍言便?不再多言,利落地给?蒋兜兜也剃光了,蒋兜兜跳下椅子,跑到病床边挨着蒋西北坐,先往蒋西北头上摸摸,又?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顶上摸,痴痴笑道:“好奇怪哦爷爷,你也摸摸我的。”
蒋西北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慢慢伸出去?,那只曾经宽大如今枯瘦的手便?罩在了孙子的头上。化疗那样痛苦都忍过来没喊一声的老人,突然之?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爷爷你别哭呀。”蒋兜兜慌忙抬袖给?他擦,“我不想叫你难过,我想叫你高兴,咱们?俩一样你不高兴吗?”
蒋西北一抹眼,挤出笑容:“爷爷就是高兴呢。”
蒋绍言从始至终沉默,钟虞走过去?悄声问他:“要我也给?你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