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

萧犇闻言抱拳,立刻领命上前查看,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只见他一向毫无波澜的神情此刻竟显得有些迟疑,吞吐片刻才道:“王爷,世子命人把崔先生给绑起来扔在院子里了,故而引得仆役围观。”

此时虽已开春,但春寒料峭,说不定比下雪还冷上几分,楚陵闻言立刻带人走进院内,只见一名青衫士子浑身捆缚,被绿腰强行按跪在庭院之中,而其余仆役婢女见他到来,纷纷行礼一哄而散,四周瞬间空了下来。

楚陵面无表情时也颇能唬人,声音沉沉:“这是在胡闹什么,还不快替崔先生松绑。”

闻人熹丝毫没有惹事的自觉,他淡淡抬眸,示意绿腰照做,后者这才松开面色狼狈的崔琅,三两下解开了他身上捆着的绳索。

“王爷宅心仁厚,将此人一直留在府中供养,可这位崔先生却是大大的不得了,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做的却尽是些吃里扒外,背主求荣之事,实在令人佩服。”

闻人熹漫不经心的声音在庭院内响起,就如同一盆凉水在数九寒天兜头浇下,让崔琅本就冻得发青的脸色愈发苍白,他闻言慌张看向楚陵,急切动了动唇,似乎想解释些什么,可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楚陵紧皱的眉心稍有松缓:“世子,本王相信崔先生绝不会是这种人,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闻人熹就知道楚陵心软的毛病又犯了,语气讥讽:“是不是误会,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语罢示意绿腰从屋内取出一卷画轴来,然后在日头下徐徐展开,只见上绘缥缈云境,八仙齐聚,赫然是那副《群仙献寿图》,然而不知是不是时辰到了,又或者经受夕阳余晖照耀,画上的人物眼中忽然缓缓淌出了一行血泪,虽是浅淡一层,却也格外刺目。

楚陵见状面色微变,让人一时窥不清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闻人熹掀了掀眼皮,盯着崔琅意味不明道:“这位崔先生背后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主子呢,他作画时奉命往墨汁中掺了‘美人泪’的汁液,一旦时辰到了,再经炭火暖气熏烤,颜色便会立刻显现出来,鲜红欲滴,如同美人垂泪。”

“我今日临出府门前发现画不对劲,便命人匆匆换上了一幅《松鹤延年图》,否则届时呈上御前,下场如何,王爷应当比我更清楚。”

伴随着闻人熹最后一个字音玩味落下,偌大的庭院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枝的声响,红日从屋脊后方落山,廊下挂着的宫灯微微晃动,光线明灭不定。

冷。

彻骨的冷。

寒风透过衣衫,冻得人瑟瑟发抖,崔琅一时却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身上冷还是心冷,他强撑着一口气从地上跪直,然后痛苦闭眼,重重叩首在地,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

楚陵见状缓缓走到崔琅面前,然后倾身蹲下,他浅白的衣袍下摆逶迤落地,就像覆了一层霜雪,和前世死在黄金台前的那场风雪一样洁白,声音涩然,低低问道:

“先生,为何?”

没有愤怒,没有责问,只有无尽的寂然。

崔琅却感觉自己的良心被钝刀割成了一片一片,十指深深陷入泥地,滚烫的泪水从眼眶掉落,怎一个痛彻心扉了得:“王爷,是在下有负您的恩德,您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楚陵轻轻摇头:“崔先生,你负的不是本王,是你自己。”

“一个君子倘若违背了自己的立身之本、为人之道,那么你不仅负了自己的十年寒窗苦读,更负了这一身风骨。”

崔琅闻言终于控制不住抬头,额头鲜血淋漓,顺着淌进眼睛,他却眨也不眨:“寒窗苦读十年?王爷,您可知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从六岁上私塾开始,已经苦读了整整三十个年头!”

“母亲为了供我读书,替人浆洗衣裳,缝衣刺绣,熬得一身是病,我只想早日考个官位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最后换来的却是什么?!登科桥下卖字画,十文一封家书,五十文一张字画,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崔琅双目通红,一度哽咽难言,捶胸顿足也不能发泄万一,他最后颓废倒地,忽然低头盯着地面哑声问道:“殿下,还记得您从皇宫里带来的那篇殿前策问吗,元安十五年,新科状元陈朗……”

楚陵颔首:“记得。”

崔琅:“那篇文章写的好吗?”

楚陵:“字字珠玑,鞭辟入里,父皇亦是赞不绝口。”

崔琅却忽然抬头看向他,双目通红,露出一抹极其惨淡的笑来:“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院中的枯枝已经冒出些许新绿,却又被昨夜袭来的一场冻雨打落在地,萧条凄清。

作者有话说:

厄里图:战绩1v2可查。

楚陵:我马上1v9给你看!

小黑蛇(不给坏朋友眼色):准备迎接这泼天的富贵~

第107章 背主之人[VIP]

元安二十年的春闱由礼部大宗伯陈孟廷负责主持, 此人不仅在文人士子中享有盛名,且极会揣摩陛下心意,如今虽已致仕, 地位依旧不可小觑。

然而在崔琅眼中, 自己一生命途皆被此人所毁,他沙哑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漠然得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当年我与陈朗乃是同年举子,一同参加春闱,因名姓相似,被负责主考的礼部大宗伯陈孟廷注意, 放榜之后我名落孙山,原也不再奢望其他,只想等着地方授官, 好好奉养母亲……”

“可殿试前夕,陈孟廷忽然派人将我请至府上,赞我文章极妙, 经义通达,更是以策问考之, 我没有多想,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文章, 但没想到……”

崔琅说着顿了顿, 眼底控制不住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但又被他闭目强行压了下去:“但没想到他只是为了替自己的儿子陈朗铺路, 将会试之中有凡有可能压过陈朗的人尽数落选, 并且不知如何从帝君嘴里得知殿试考题, 私下将我文章骗去。”

“后来陈朗被钦点为新科状元,陈孟延唯恐走漏风声, 便上下打通关节报我病重不治,从礼部记档中抹去我的举人身份,除此之外更是派人一路追杀,我九死一生才逃脱出来,直到他致仕,这才敢带母亲跋涉回京,想要找人替我平反冤屈。”

故事的后半段崔琅却没再说,大抵便是他阴差阳错被诚王楚圭所救,并派到了楚陵身边做眼线,那个人没办法帮他平反冤屈,却允诺他可以得到当年失去的一切,崔琅早已被世事蹉跎了心志,万般无奈也只得应下。

太阳落山,庭院逐渐被昏暗的天色包围,压得人心头沉闷,喘不过气来。

楚陵静静听着崔琅的讲述,始终不发一言,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先生如今可找到了那个替你平反的人?”

崔琅缓慢摇头:“官官相护,此事怕是永无重见天日之时了。”

楚陵偏了偏头:“先生当年为何不同我说?”

崔琅闻言一怔:“……王爷,你待我恩重如山,但可惜我满腔悲愤时不曾遇见那个可以替我平反的人,后来热血终凉,心灰意冷,纵然再是遇见,结果也已经不重要了。”

这件事于他来说是痛处,是心结,是魔障,却早已不是日夜都想得到的真相了。

崔琅语罢长长吐出一口气,再次向楚陵深深叩首:“王爷,是我辜恩负义,今日你要杀要剐,在下绝无二话,只求不要牵连我的母亲。”